风吹过院墙豁口，带着暖湿气，张藏又来了。


    这次他撞开门，草帽歪着，眼睛瞪得老大，神情激动。


    “雪丫头！阿虎！！”他声音又尖又响，顾不上压嗓门，“天又塌了！！翻过来了！！”


    千雪刚在薄田里直起身，手里抓着野草根。萧曜正把荆条插进门后土缝，闻声猛地回头，张藏从没这样过。


    “慌什么！关门！”千雪低喝，一步过去掩上门，“说。”


    张藏被喝得缩了下脖子，但那股劲儿压不住，他舔着干裂的嘴唇，声音发颤，语速飞快：


    “活……活了！！老天爷啊！！陛下！陛下没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萧曜手里的荆条啪掉在地上，他僵住了。


    “哪的消息？真的？”千雪的声音也绷紧了。


    “千真万确！”张藏用力拍腿，唾沫星子溅出来，“就这两天！整个北边都炸了！消息飞一样往京城跑！说陛下一直在养伤！几个老将军，都还在他身边！在邺城！亮明了身份！正召集旧部！整军！！”


    他喘着粗气：“檄文！檄文都发了！骂妖后！骂安平那狗贼！说他们谋逆，矫诏，立幼主！京里乱套了！街上巡兵少了一半！那登基大典就是个屁！老百姓背后都在传！千雪，阿虎！这下翻过来了！彻底翻过来了！！”


    千雪紧绷的后背松了一点，长长吐了口气，她没说话，看向萧曜。


    而此刻的萧曜，已经听不见任何旁的声音了。什么檄文，什么勤王军，都模糊了，他身体晃了晃，才站稳。


    “……父皇……”他声音抖得厉害。


    “真的吗？张大哥……你说真的？”他扑上来抓住张藏的衣袖，仰着头，眼睛湿亮，带着不顾一切，“父皇……他没事？！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父皇不会有事！！”声音里带了哭腔，他觉得自己从一个黑梦里惊醒了。


    张藏被他抓得一怔，低头看这孩子的脸一下子被点着了，眼睛亮得灼人。


    一股前所未有的激动冲击着张藏的心，他本是这世间挣扎求生的浮萍，当初出手相助大半是苏红缨的缘故和心中那点残存的怜悯侠气，从未奢望什么回报。


    当今龙潜的陛下未死，正在聚拢力量杀回京城！而他张藏，屡次落地的穷酸书生，一个无名小卒，竟然在这一切变故中，亲手保护着陛下的长子！大皇子！萧曜！


    “哈！哈哈！”张藏猛地一拍大腿，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兴奋与狂喜，他连声音都激动得变调了。


    “错不了！殿下！千真万确啊！！陛下龙精虎猛，召回了旧部！这……这……造化啊！天大的造化啊！！”他有些语无伦次。


    他张藏，同这王朝尊贵的皇子，如今可能即将重掌天地的继承人的这一番因缘际会，这份泼天的患难之情……


    这岂止是造化？这简直是踩了天底下最大的狗屎运！烧了八辈子高香也未必修得来的惊天大运啊！


    千雪真是他的贵人！


    又过了些天，风变得湿软了些，地上冻硬的土皮开始松动。


    这天近午，远处官道上传来不同寻常的嘈杂，像开水滚了锅。村里人探头探脑，但都关着门。没多久，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民跑过庄子外的小路，气喘吁吁地喊：“皇帝老子回来了！从北边打回来了！京城又换天了！”


    喊声被风吹散，千雪停下削荆条的手，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萧曜正蹲在井台边刷洗沾泥的脚，水瓢哐当一声掉在石台上。


    之后几天，外面的消息像开了闸的洪水涌来，无需张藏，人人都在传，皇帝萧琰真回来了，带着兵进了京。皇后在宫里抹了脖子，那个才坐上龙椅没多久的小皇帝，自己喊着不坐了。那些站错队的官儿府邸被封了门，抄家的队伍在街上走，哭嚎声传得老远。皇帝说要给冤死的人平反，安平郡王府被贴了封条。


    千雪开始收拾东西。她把最好的那身旧布衫翻出来洗了晒干，又让萧曜也换了干净的粗布衣裳，萧曜很听话，让穿什么就穿什么，只是吃饭时常常走神。


    一个清冷的早晨，天还灰蒙蒙的，千雪关好院门，插上荆条顶门的木杠。


    她没看身后的屋子和柴垛，转身朝京城方向走。萧曜立刻跟上，一步不离，他的手主动伸过来，紧紧抓住千雪的手，千雪感觉到他手心汗津津的。


    越靠近京城，路上的士兵越多，到了皇城南门外，更是守卫森严。


    一个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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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卫兵上前拦下他们，扫过这一大一小，大的村女模样，旧的布衫洗得发白，小的孩子，粗布衣裤，裤脚沾着新泥。


    “干什么的？”


    千雪迎着他的目光：“找陛下。”


    卫兵眉头一拧，谁人敢这样大胆？


    “……报上名来。”


    “千雪，庆祥宫吴美人身边的宫女，带大皇子萧曜回宫。”


    卫兵吸了口气，迅速回头，对另一个士兵急声道：“快！报里面！就说……城门外，一个自称庆祥宫宫女的人说是带了大皇子来要见皇上！”那士兵愣了一下，转身飞快向门里跑去。


    皇城里很快有了动静，宫门在沉闷的隆隆声中缓缓打开，门缝里最先冲出来一人一骑，直驰到他们面前勒住缰绳。


    马上的男人没穿龙袍，一身暗青色旧常服，脸上带着疲惫，鬓角沾灰。


    萧琰。


    他的视线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个紧握着千雪的手，站在风里的孩子。


    萧琰几乎是摔下马的，踉跄了一步才站稳。他几步就到了近前。


    他伸出手，想去碰孩子的脸，又停在半空。


    “曜儿……”一声低唤，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萧曜仰着脸，看着这张曾在绝望中无数次思念，添了风霜却更显坚硬的面容。


    所有强撑的硬壳在这一瞬碎裂，他猛的撒开千雪的手，小小的身体撞进萧琰怀里，手臂箍住父亲的腰：


    “父皇……”


    后面的话被号啕的哭声淹没。


    千雪在萧曜扑出去的那一刻，便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垂下手，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扫过这对颤抖着相拥的父子，再看向洞开的宫门和门口肃立的士兵，脸上没什么表情。


    此时宫门不远处，几辆普通的青布骡车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几个穿着浆洗褪色旧宫装的女人在士兵搀扶下走出来，都瘦得形销骨立，打头的正是吴玉瑶，如月小橘各抱着个小包袱跟在她身后。


    萧琰重掌大权，将她也从皇庄接回了宫，她的目光先是看向那个紧紧抱着皇帝抽噎的孩子身上，然后又转向站在风尘里的千雪，两人相视一笑。


    终于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