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吱呀呀地转着，萧曜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脸上的苍白也被风吹日晒染上点尘土的暖黄，人依然瘦，但手脚似乎舒展了些。


    柴禾堆边那只灰鸭子，苏红缨带来的，已经下了好几个青壳蛋在角落里。萧曜开始每日大清早去鸭窝边转悠。看到有新鲜温热的蛋，他会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到灶屋的小瓦盆里，然后学着千雪之前的样子，撒一小把苏红缨后来带来的碎稻谷给鸭子。


    “嘎！”鸭子伸脖子啄食，有时会去啄他脚边的泥点，他也不像以前那样惊跳后退，只是默默挪开一点点脚。


    一次雨后，泥地湿润，萧曜在井台旁，光着脚他的锦靴早就磨破了脚趾，收进了箱底，试探着往那滩混浊的泥水里踩了一小下，泥浆立刻裹住他的脚。


    他浑身僵住片刻，脚趾在泥里下意识地蜷了蜷，然后，竟然慢慢地，抬起另一只脚也放了进去。


    泥水没过他干瘦的脚腕，他低头看着自己裹满黑泥的脚，又小心翼翼地向前蹭了一小步，泥浆被挤出啪嗒一声轻响。


    萧曜觉得还挺好玩。


    千雪刚好提水过来，看到这一幕，没说话，把水倒进水缸，才转头平淡扔了一句：“泥里凉，沾久了伤脚。”顿了顿，又说，“想玩就玩会儿，晚饭前洗干净，不然没饭吃。”说完就去劈柴了。


    萧曜的脚立刻从泥里拔了出来，他没玩太久，很快跑到井台边，用木瓢舀水冲洗脚和小腿上乌黑的泥。


    宫墙，母妃，太傅，规训……那深宫的一切，像一页翻过去泛黄的书，在这偏远灰扑扑的庄子里，踩着凉泥水，追逐野鸭，用草棍戳硬土的萧曜，此刻只是一个叫阿虎的孩子。


    这野地里刨食的日子谈不上好，甚至苦累，但那份自记事起便如影随形的沉重枷锁，竟在这里，奇异的松脱了一点点。


    日子在砍柴，拔草，洗洗涮涮里过许久。


    这天午后，干冷的日头没什么暖意。千雪正蹲在后院那片薄田里费力地刨着结块的硬土，打算开点春地出来，萧曜也蹲在一边，用小木棍抠着土里的草根。


    “啪啪啪——”


    院门方向传来敲门声。


    随后响起了张藏的声音。


    千雪松了口气，放下提着的半边心，拉开顶门的粗门栓。


    张藏闪身进来，动作麻利地把门重新抵好。他肩后背着个粗布搭裢，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大的青布包裹。


    “千雪，”他压低声音打招呼，目光飞快扫了一眼院子里还算整齐的模样，微微点头，眼神又落到后面紧张地望过来的萧曜身上，“阿虎还好吧？看着壮实了点。”


    萧曜摸摸头，没吭声，张藏也不在意，把青布包裹递给千雪：“红缨托我带来的。一袋米，一瓶油，一小块肉，还有一罐腌芥菜疙瘩，咸得很。”他努努嘴指向搭裢，“里面有半刀草纸，你们用得着。还有点干草药叶子，说是泡水喝能提神。”


    千雪接过包裹，张藏似乎有话想说，眼神瞟了瞟依旧盯着自己的萧曜，欲言又止。


    千雪瞬间明白：“阿虎，去把柴棚里的碎柴叶拢一拢，晚点引火。”


    萧曜眼神在千雪和张藏之间飞快地转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转身慢吞吞走向柴棚，背影透着一丝不情愿，但还是听话蹲下身子扒拉碎柴叶，耳朵却支棱着。


    张藏这才凑近千雪一步：“雪丫头，外面……翻天了！前几日的消息！”


    张藏舔了下发干的嘴唇，脸上带着后怕：“裕王爷带兵逼宫了！”


    千雪瞳孔骤缩。


    “就在前天夜里！”张藏声音发紧，“说是他联络了些旧部，趁陛下病重昏迷的消息传回来……想闯宫门！想夺权！”


    “然后呢？”千雪急问。


    “没成！”张藏眼睛瞪大，“宫里守卫森严！最要紧是……”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是安平郡王带兵拦在了外城！安平郡王，您知道吧？皇后娘娘的亲爹！他不知得了什么消息，早早在外面埋伏了几路精兵！把裕王爷和他的人堵死在宫门外那条御道上了！两边杀得昏天黑地！”


    “结果呢？”千雪只关心结果。


    “裕王爷被活捉了！”张藏一脸后怕，“他手下好多人都被砍翻了！听说他本人被安平郡王亲自押着，送到……送到不知哪里关起来了！京城现在风声鹤唳，城门开得晚关得早，街上巡逻的人多得吓人，拿着刀见人不对劲就抓！现在满城都在议论，说是……裕王谋反篡位！”


    裕王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彻底完了！这意味着，那个能证明萧曜可能活着，有动机保护他的人，以及他可能掌握的所有证据和人证，都随之灰飞烟灭！他和萧曜这条线，恐怕在皇后等人眼里，随着裕王的覆灭，更是该被彻底掐断的死线！


    “陛下……宫里可还有说法？”千雪强压着翻涌的心绪追问。


    张藏摇头，“只听说陛下在前线龙体沉疴难愈，宫里现在是皇后娘娘主事，还有安平郡王护卫京畿……唉，这局势……乱啊！”他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小人物对大风暴的无措。“行了，我得赶紧走，不能停太久，你们……千万小心！外头风声紧得厉害！”


    张藏说完，压低草帽檐，匆匆开门，很快不见了踪影。


    千雪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投向院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那座巍峨宫城上空弥漫的血色。


    裕王垮了，陛下在前线军中垂危，皇后手握权柄，她和这个假扮的弟弟阿虎，像这片旷野里的两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千雪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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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曜不知何时从柴棚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小把拢好的干碎柴叶，仰着头看千雪，“他走了？我们……还干活吗？”


    千雪低头看向他，孩子的脸上带着一点完成任务的微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他没听到张藏传来的消息所以也不知道刚才只言片语里，包含了多少腥风血雨。


    “……嗯。”千雪喉咙有些发紧，终于挪动了脚步，朝后院走去，“接着刨地。”


    张藏又来了，每次带来的消息都让人揪心。


    “乱了……城里彻底乱了套了，说陛下……到底没能撑住！”他声音打着颤，不敢深说。


    “那位……新帝！说是定了！过几日就是登基大典！皇后……不，如今是太后了！抱着刚会走路的三殿下坐上龙椅了！”


    “城里风声鹤唳！兵马司的人都疯了！天天拿人！裕王府那些个亲近的，不管在朝在野的官员，沾点边儿的都被抓进诏狱了！听说……大理寺卿昨儿夜里就暴病身亡了！街面上没人敢大声说话，商铺关了大半，晚上静得能吓死人！家家户户都夹着尾巴……”


    “登基大典行过了，幼帝哭闹了一路，三殿下如今是皇帝了，太后监国。”


    “搜捕……还在继续，沾点旧情的，都被告病放出宫或失足落井了……人心惶惶，不知道明天又要死谁……”


    院里多了削得尖尖的荆条，插在门框墙角，窗沿下，千雪说，防野物，两人心里都清楚。


    萧曜更沉默了。


    他学着千雪的样子干活，手上添了新茧，他偶尔摩挲那些荆条尖头，硬而糙。


    一天，他手里的荆条被小枝弹断，虎口震得发麻。他盯着地上那条细细的木刺痕，没抬眼，声音很低：“我们会死吗？”


    千雪正用力把一根荆条楔进墙缝，楔得很深，直到满意才停手。她拍拍掌上的灰和木屑，转向萧曜，蹲下来，视线和他平齐。


    “别想没用的，裕王也好，大理寺卿也好，再外面死一千个，活一万个，跟我们两个泥地里刨食的有什么干系？”


    她走到萧曜面前，蹲下，目光与他平视：“你现在是谁？”


    萧曜怔了怔，嘴唇翕动了一下，才低声道：“……阿虎。”


    “对，阿虎。”千雪伸手，出乎意料的在他干瘦的肩膀上按了一下，“只要还喘着气，手里还有力气拔草，能给鸭子喂食，还能把这荆条削得再尖点……我们就死不了。”


    活着本身就是对抗死亡。


    萧曜愣愣地看着她，眼眶有些发酸发热，肩膀上传来的力度不重，却真的帮他撑起了一片天。


    是的，他是阿虎，一个在破庄子里拔草喂鸭的孩子，只要千雪姐还活着，只要他自己还能削这根荆条，他们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