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素蟹黄

作品:《临安小食肆

    丰乐楼的生意一向好,今日更是不同寻常。彩楼欢门的栀子灯早早亮起,南北天井两廊聚着数十位位精心打扮的歌姬,二楼预留的小阁子燃着香炉,摆好了金银酒器。


    贺掌柜找到吕荷,叮嘱道:“别的都先放着不管,今日这桌席面事关重大,可得给我盯紧了!”


    吕荷虚心请教,“敢问怎么盯紧?不是只要做菜吗?”


    掌柜深吸口气,“就是要你放亮招子,提着神!”


    吕荷哈哈大笑,“我当什么事,有甚好担心,我做菜从不含糊。”


    她觉得掌柜的有点小题大做,但看着贺员外一幅要撅过去的样子,又有点后悔刚才嘴快。


    她刚来便提醒自己管好这张嘴,好好表现,可才过半天就把这给忘得一干二净……吕荷有点心虚,可转念又想,也可能是不扣工钱给她的底气……


    而且她发现贺掌柜可好玩了,就跟她山里养的公鸡似的,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紧张,公鸡打鸣贺掌柜唠叨,教她忍不住逗两句。


    “傻笑什么!和你说正经的!”贺掌柜看着面前的小娘子不知想到什么嘿嘿傻笑,彻底没脾气了,“沈御史家的沈小郎君游历回京,这一桌席面就是为他办的。


    “别的还好说,只一样,沈郎君年及弱冠,平生最喜好吃食。


    “而且他舌头挑,爱吃些鯚鱼假蛤蜊考验功夫的菜……如果仅是这样倒也罢了,他的一支笔专评菜色优劣……我招你,也有这一层机缘在。


    “他离京前也曾在这吃过几回,当时是林……反正你只需知道,他游历在外,不知又吃过多少美食,口味或许变化,有赵二娘带你,不管如何,随机应变,一定要让他赞不绝口,让他提到吃,就只想来咱丰乐楼!”


    吕荷听到这,正色几分,忙应道,“晓得晓得,我一定提着神。”


    贺掌柜又下重料,“沈郎君平素吃得满意便会召厨打赏,赏钱咱楼分文不取,你们自留。”


    吕荷双目猝然放出光芒,响亮应声,“我一定鞠躬尽瘁!”


    丰乐楼后厨分工精细,庖厨司、菜蔬局等四司六局井然有序。剁切菜蔬、烹煮鱼羊、调味……菜的每道工序都各有分工,砧头本负责片鱼切肉等考验刀功的步骤,贺掌柜看吕荷厨艺力压全楼,加之切菜刀法和烹制火候需得配合,便遂她精细菜不论分工,她独掌勺。


    吕荷这厢热火朝天,庞大郎负责的沈郎君阁子却大气不敢出。


    沈知鱼正觉晦气,不知这贾元璋哪得来的消息,知他回京,强邀他赴宴。他想着自家与贾相无甚过节,加之贾家再三相邀,不好拂面,谁知贾元璋硬说他爹手中有至宝,话里话外想从中买下,献给官家。


    他哪知道什么至宝?即便有,他也不想与贾家牵扯。


    “这曹家生红味道淡了。”沈知鱼不管谁问,只一味打马虎眼,吃酒夹菜。


    曹家生红是丰乐楼的一道特色冷菜,取羊里脊、羊肚、水晶脍、糟姜、萝卜分别切丝,配上春日的嫩韭,拌上特色酱醋香料而成。


    “你们这菜谁做的?”贾元璋立刻高声嚷起来,“不知道我沈兄弟吃不惯吗?立马换人,重做!”


    庞大郎插科打诨哄着,趁机快步招路过的行菜去后厨传话。


    曹家生红做法简单,吕荷没有过手。她看了眼六神无主的做菜人,心中烦闷。


    她好美食,也享受别人爱吃她菜所带来的满足感,可这种只能在后厨挥刀,看不到大家吃后的表情,甚至可能被责骂的情景,让她喘不过气。


    正赶上吕荷手头的这道素蟹黄出锅,她犹豫半响,对等在一旁的行菜小郎道:“这道菜还没做完,待会儿做完把这道素蟹黄当做是赔罪送的罢。”


    口淡也许是在外游历吃多了肥甘厚味,阿婆曾教给她一道奇怪的菜谱,叫炸串,吃起来焦香四溢,专治口淡。她本不想在这用,只是现下也管不了许多了。


    她起锅热油,又把完工的素蟹黄顺锅边推进油中。刹时,香味骤起。后厨众人原本择菜的择菜,烧汤的烧汤,剁肉的剁肉,这下,左左右右,甚至连来回跑的博士、行菜们都齐齐驻足,望向她锅。


    吕荷微微笑了,她就知道,没有人能拒绝炸串!


    菜陆续上过来,庞大郎高声唱着菜名,一道接着一道介绍。


    沈知鱼本没胃口,架不住左右殷勤相劝,他低眉寻思,左右专心吃菜,旁的一概不知便是,谅那贾氏小儿也奈何不了他。


    想毕,他遂抬头,眼前这菜雪白晶莹,鲜香盈盈,正是他喜爱的鯚鱼假蛤蜊。


    他夹了一口,非常惊奇,“莫不是我离京太久,这风味倒与以往不同。”


    他细细品味,寻常鱼肉若薄,绝不可能做到饱满多汁,他以往吃的也是如此。可今日这道菜,竟将二者结合的如此恰到好处。


    他面上不显,夹菜的手却快了数倍。


    “沈二都觉得与众不同,我定要尝尝。”席间几人笑着夹箸。


    当鱼肉送进嘴的那一刻,几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纷纷加快了自己的动作。


    庞大郎察言观色,看鯚鱼假蛤蜊几息间吃得干净,立马上前“贵人再尝尝这素蟹黄,我们主人想着不能让曹家生红扫了大家的兴,这是给各位贵人的赔罪,也是我们楼的招牌呢。”


    此菜一出,空气中立马弥漫霸道香气。


    在加上有鯚鱼假蛤蜊做底子,贾元璋没客气,率先伸出筷子。


    其他几人也不甘落后。几人筷子在空中相交,又齐齐插入盘中。


    沈知鱼尝了一口,这回连赞也来不及说,立马下第二筷。


    “苏云别抢,给我留点!”


    “沈二你吃过那么多,让让怎么了!”


    “我大伯是丞相,你们都给我留点!”


    “再上几盘过来,没见我们不够吃吗?”


    ……


    一阵兵荒马乱。


    酒饱饭足,几人摸着肚皮瘫在椅上。


    沈知鱼温声道,“不知能否请当局者一见?别的倒也罢了,这道素蟹黄似与坊间其他店做法不同,入口又香又脆,我竟吃不出是什么做的。”


    吕荷正在后厨休息,听说贵人传她,擦了擦手,淡定跟上。


    其他伙计明白这是要领赏,羡慕又嫉妒的看着吕荷背影,没有办法,她的菜怎么那么香!


    丰乐楼楼宇众多,回廊曲折通幽,其间奇花异草、假山流水数不胜数,吕荷跟在领头的博士后面,却没多少心情观赏。


    到了二楼小阁子,她站定四下一扫,见席间五位郎君面无怒色,先暗暗松了一口气。


    听到一白衣郎君询问,吕荷脆声答,“这道菜是取黄豆磨成渣,压实了,将水分碥干,再用油炒出鲜味。混入切碎的鲜菇,添上黄酒等物,炒制一番,最后再用油煎过即可。”


    沈知鱼更好奇了,“其他都好说,只是黄豆我尝过,用油怎么炒出鲜味?”


    贾元璋抢过话头,“小娘子说这话不老实。莫不是怕我们偷了你的方子去?”


    吕荷瞪他,“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用油当然可以,只是要用虾油罢了。”


    贾元璋贵为丞相之侄,何曾被人落过面子,面红耳赤,“只是这些,也不值当那些钱。”


    另一位紫衣郎君,“欸,贾兄你有所不知,这价贵,定是出在将之压实上。你离京日久,不知坊间旧事。”


    “有个乡民向寺院买腌臜之物,僧人索要双倍价钱。乡人怒而争执,僧人说,你不知此中缘故,我这五谷轮回之物,自与别处不同。尽是师父们用棍子桩实的,泡开一担便有两担。可见世间道理,全在棍子粗硬上。”


    “混账东西,你这么一说,岂不是我们今日都吃得腌臜物!”贾元璋肺都要气炸了,这李二的爹这么会巴结他伯父,怎么生了个这个蠢货!


    沈知鱼面色发冷,“李郎君慎言!”


    吕荷听得云里雾里,见粉衣郎君面有怒色,还以为紫衣郎君受她连累,便着意奉承几句。


    然而她搜肠刮肚也搜不出什么,只好对着紫衣郎君,“郎君说得是极,我听人说‘绝知此事要躬行’,郎君定然是躬行过了,才能如此博学。”


    岂料此话一出,紫衣郎君脸色大变,咚咚咚甩袖而去。


    沈知鱼和贾元璋倒是哈哈大笑起来。同座另外两个郎君一个摇头失笑,一个扶额。


    吕荷心里忐忑,不知说错了什么。一时之间,僵在那里。


    贺员外擦着汗上来,不住赔礼道歉。“对不住各位郎君,不知出了什么事,我们家厨娘年岁不大,乡下来的,有什么冒犯的地方实非本意……”


    说罢横了吕荷一眼,“还不向贵客赔罪?”


    “不干她的事。”贾元璋也不觉得面子挂不住了。他这顿饭吃得非常开心,抛给吕荷几两赏钱,“我府上缺个厨娘,不如来我府上。”


    沈知鱼也道,“你家小娘子素宴做得很好……家慈平素礼佛,正缺一善素斋之人,不知小娘子可愿掌厨?”


    吕荷还没说话,“郎君这……”贺员外为难的看着他。


    贾相和沈御史都不是他能得罪的起的。只是如吕小娘子这般手艺好的厨子一时半会儿实在难找,没了厨子,他的酒楼还怎么开呢。


    贺员外左右为难,急得额上的汗直往外冒。


    吕荷不知贵人何故离席,听到沈郎君的建议,心里一动。


    她不喜楼里氛围,正愁如何不签长契,此时如同打瞌睡送枕头。


    只是她来临安时日尚短,许多事没打听清楚,也不知雇人市价多少,如果一口答应下来,少不得上当吃亏。


    得先摸清情况再说。


    吕荷思及此,便朗声道,“郎君愿出多少雇我?”


    贺掌柜深深看了吕荷一眼,吕荷也不怵他,直直盯着沈二。


    沈二有意逗她,“你想要多少?”


    吕荷沉吟一番,“我得考虑几天才能给你答复。”


    沈小郎君哈哈大笑,“我家在清河坊西沈府,你可得快快考虑好。”


    1.四司六局,即宋代承办宴会的团队,类似于现代公司里有不同部门分工作业。宋朝一些大酒楼和权贵自己家中也设置类似部门。—资料来源《挑战古人100天》


    2.“泡开一担便有两担”这则故事来源于《笑林广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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