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浩刚张开口，马老师却摇了摇头，她动作了几番，李景浩总算会意，凑近了些。


    李景浩：“马老师。”


    凑近后，李景浩说的第一句话还是这个。


    至于别的，一时之间，他感觉胃在翻涌，麻得他开不了口。


    马老师眯着眼，按照现在的状态，她就算是睁眼还是闭眼，看东西其实都不太清楚。只有极力睁大眼睛，才能勉强看清楚。


    但她还是尽力张开眼睛，想要看清李景浩现在的样子。


    其实不用看也知道，李景浩那双眼睛，从来没有变过。


    穿过高速公路，宁清市路上的街道，医院，住院部，马丁兰的病床前，再没有这么一束像花一样盛放着的眼睛。


    这么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它不像夏季开放的花，应该是冬天开放的梅。


    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有些释然地笑了出来：“你……变好看啦。”


    李景浩：“……”


    他没想到马老师第一句是说这个，沉默地点点头，然后叹了口气。


    “马老师，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该说什么呢？


    李景浩在心里想，说他不恨了不想恨了，没必要恨了？


    马丁兰有些焦急地伸出手，想要去抓住李景浩那支沉默的臂膀，她拼命叫着：


    “你，你……”


    李景浩任由着她抓，任由他喊。


    马丁兰没什么力气，抓了一通，也只是堪堪在他的衣服上留下几个褶皱。


    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听到马丁兰有些别扭的哭腔，还是有些愣神。她已经连完整的哭也做不到了。


    李景浩转过头，对着那双急于流泪的眼睛，有些奇怪地问道：


    “马老师，为什么你哭了呢？”


    “我，对……不起……你。”


    光这一句话，马老师用了整整一分钟才说出口。病床旁边的时钟走啊走，秒针转了一圈，而李景浩的声音像牵动时钟的一场风，他说：


    “都过去了。”


    李景浩瘪着嘴，空洞地看着马老师。


    过不去的，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他的过去，像蛀掉的牙齿腐烂在那里，没有人愿意为他收尸。寂寞的黑暗里，只有声音格外的大，刘洋叫嚣着打过他，翻到地上的时候浑身都在疼，他不知道哪个地方才是最痛的。


    不，是有最痛的。


    李景浩是有想要告诉钱圣夏的时候，钱圣夏却有意比他走快了五分钟。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刘洋一个小弟叫住他。


    “干什么？”李景浩没什么耐心。


    小弟有些语无伦次，“那啥……哥，虽然我也是奉命行事，但这么久相处下来也有感情……”


    “有事说事。”


    小弟指着不远处，说：“你跟的那个人在前面，好像……摔了。”


    “摔得还挺……”严重的。


    小弟话还没说完，李景浩已经一溜烟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大概的方位，但他听到钱圣夏的声音了。李景浩赶到的时候，钱圣夏捂着腿坐在地上，旁边那个人正要掀开她的裤脚，李景浩冲过去砸了一书包在那人身上。


    “啊——”


    钱圣夏寻着声音震惊地看着他，“李景浩，你怎么在这？”


    李景浩没说话，他脱了校服外套围在钱圣夏的小腿。


    那人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捂着后脑勺说：“浩哥。”


    李景浩抬起头只看了一眼，单宋。


    单宋有些不好意思，“我刚看到她被几个人围着，就开着电瓶车让她上了我的车。但开得太急了，我……”


    李景浩：“救护车叫了吗？”


    “……我没手机。”单宋说。


    钱圣夏还在嘶嘶地抽着痛，李景浩单跪着看她，头低着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声音竟然带了点乞求。


    “我送你去最近的诊所，好不好。”


    “……啊。”钱圣夏噘着嘴看着李景浩，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好疼。”


    李景浩也没有回复她，背起钱圣夏，往最近的诊所跑去。


    医生给钱圣夏涂红药水，“可能还是有点骨裂，有空去医院拍个片。”


    钱圣夏：“没有那么严重吧？”


    “现在不一定，等过几天就说不准了。”


    李景浩全程面无表情地看着。出门借口吹风的时候，他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断了——断得一无所有，断得天崩地裂。


    他一拳打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手好痛，但是绝对没有钱圣夏那条腿痛。


    钱圣夏后来一个月，都是一瘸一拐地去学校。


    李景浩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看着马老师，他不能否认他是恨的，那双眼睛像死水一样静静流淌着。


    他不能告诉家长、老师，也不能告诉钱圣夏。因为家长只能束手无策，老师只会包庇……钱圣夏，他不想，也不愿意钱圣夏牵扯进来。


    然而钱圣夏还是因为他受伤了。


    “说到底……还是，我太自私……”


    李景浩只错愕了一秒，似乎没想到这句话居然是马老师说的。


    马老师抬起脸，往旁边示意了一下。


    李景浩端着水，把吸管递到马老师的嘴角，她缓缓地喝起水。


    喝完了，她把嘴一别，李景浩把水杯放了回去。


    马老师：“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如就死了。”


    李景浩：“……”


    “可是……我好想活着……”马老师有些哽咽，那张病弱的脸上一抽一抽。


    “我还想活下去……”


    我也想要活下去。


    李景浩下意识别开脸，从口袋里摩挲着什么，终于翻出来一样东西。


    他绝情地无视着马老师的话语，一只手掖着那张那张东西——毕业照，摩挲着这张照片。


    钱圣夏站在第二排中间，她天生就适合站在中间。而刘洋站在她的身后，灿烂的笑容彻底刺痛着李景浩。


    凭什么他在这。


    李景浩回过神，攥着照片，另一只手给马丁兰盖好被子。


    为什么你对同学是不一样的呢？


    床头灯照在李景浩的脸上，他的表情有些淡漠，照片顺着他的手掉落在地上，给她掖被角的时候，他说：


    “我不明白，你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呢……想让我原谅你，只为求自己心安理得吗？”


    “……”


    马老师：“……”


    李景浩笑了一声，“可是，我连自己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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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愿意原谅，怎么能来原谅你呢？”


    “马老师，你在寻找一个慰藉对吗？如果我不原谅你，你就可以当这是你教学生涯的一个污点，我只是一个叛逆的不原谅你的学生而已……


    他闭上眼睛。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就此掩进昏暗的房间里。


    “但是如果我原谅你，你以为……”李景浩凑过来，那双眼睛安静地看着她，“一切都可以过去了吗？”


    “你知道，我也知道，这是不能的。”


    “不过——


    李景浩的手越过马老师，他凑到马老师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如你所愿，我是个好心人，一个不原谅自己，却原谅别人的人。


    他叹了口气，”马老师，……”


    马老师：“什……”


    “诶，”李景浩有点惊讶地叫了一声，“葡萄糖没了。”


    李景浩越过马老师，按响了呼叫铃，屈平下一秒就打开了门，一脸愤怒地看向他，似乎下一秒就有排山倒海的怨恨压倒他。


    “带着我的恨继续活下去吧，祝你好运。马老师。”


    之前的那些不屈、遗憾、愿景，他都一并送给她。


    李景浩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地走了。


    病床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出了门，钱圣夏正在打电话，看到他对电话说了什么，转过来跟他打招呼。


    “怎么样？”


    李景浩：“没什么。”


    钱圣夏撇着嘴，“又不跟我讲。”


    “他不就这样吗？”王彤坐在医院走道上，“行了撤了吧，我们走吧。”


    李景浩逗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她，“骗你的。”


    “啊？”


    “回去跟你讲。”


    王彤：“呵呵。”


    她转过脸，“还有要看老师的吗？”


    单宋和卢青摇摇头。


    只有齐飞扬站在原地，“我还想再看看马老师。”


    “那你留下吧。”


    李景浩和钱圣夏并肩走在路上，钱圣夏说：“时间还早，一会你还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钱圣夏：“我的面试结果下来了！”


    王彤比李景浩早知道结果，听到这个连忙咳了两声，“好好听小李。”


    李景浩：“过了？”


    “是的！”


    钱圣夏跟李景浩击了个掌。


    李景浩笑着说：“恭喜你啊。”


    “作为奖励，”钱圣夏搂着李景浩的肩，一副好哥们的模样，“我带你去我奶奶家吃包子啊。”


    李景浩愣了一下，“行啊。”


    高中的时候，他和钱圣夏就常有互去对方爷爷奶奶家的约定。只不过最后谁也没去。


    “可惜我没口福了，我现在要赶回去上班了。”


    钱圣夏说：“下次来我家吃。”


    “行啊，你说的。”


    吃了医院门，李景浩没有着急去打车里先带着钱圣夏去旁边的超市。


    “干啥啊？”


    李景浩：“给奶奶带一箱牛奶。”


    “这么客气？”


    李景浩点了一箱高钙低脂奶，付了钱拎着，对钱圣夏笑了笑，“看长辈总要带点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