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作品:《济世

    肖以洛是在一阵尖锐的耳鸣中恢复意识的。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他费力地掀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里,头顶是熟悉的纱帐——是风清院的弟子房。


    “醒了?”一道清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艰难地偏过头,看到楚清正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手里碾着一株草药,指尖沾着淡淡的药香。


    “我……”肖以洛一开口,嗓子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师兄爱逞强的毛病依旧没变。”楚清没抬头看他,指节用力将草药碾碎成粉,手腕上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动作若隐若现,身前的白绫因为他的动作无风自扬。


    肖以洛现在脑子混沌到像是被人用木棍搅过一样,慢吞吞地思考楚清的言外之意。


    只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索性先问道:


    “我昏了多久?”


    “三天。”


    “三天?”肖以洛猛地撑起身子,随即眼前一黑,又重重跌了回去。


    自己昏迷前煞气外露的连傻子都能看出来他是个魔修,这风清派弟子怎么会让自己在这安然无恙地躺了三天?!


    楚清终于抬眼,无奈地给他在后腰塞了个枕头,凉凉地瞥他:“师兄再乱动,就不止是躺三天了。”


    木门被推开,白羿正捧着一把干药材进来,“楚仙君,渊主需要的药晒好了,我给你拿进来……”


    声音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看着醒来的肖以洛。


    “渊主!”


    他将药置在了桌上,立即踉跄扑跪到肖以洛榻边,放声大哭道:“渊主你终于醒了!我从没见你因为一些傀儡耗神如此之大,还以为……还以为——”


    肖以洛混沌地脑袋被白羿硬生生哭清醒了些,他目光柔和,揉了揉白羿的脑袋轻笑一声:“哭什么哭,不知道的看你这副模样还以为我不是昏了三天而是死了三天似的。”


    白羿连忙擦了泪,但还是哽咽道:“渊主你现在没事了吧?”


    肖以洛除了觉得头还是有点晕之外,其余自我感觉良好。


    一旁专注捣药的楚清则道:“目前体内煞气被你自己压住了,只是并不稳定,每日晚间我会为你施一次清心诀。”


    肖以洛:“多谢。”


    肖以洛静下了心,这次那些傀儡其实不足为惧,只是每一具都是一个行走的煞气储存容器。


    南陵城离幽魔两界最近,与幽魔两界的煞气相互缠绕,又因其数量过多,肖以洛体内本就是盈满了煞气,又一次性吸收外界这么多煞气确实容易遭到反噬。


    “小白。”肖以洛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朗,“你先出去,我和漓飖有话要说。”


    有些事他要弄明白。


    白羿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在肖以洛和楚清之间懵懂地转了一圈,连忙起身:“是,渊主。我就在门外候着。”说完,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不忘把门带严实。


    房间里一时静得可怕。肖以洛的目光落在楚清身上——他今天穿的不是以往袖口绣着银色云纹的素白长袍,而是一件玄色衣袍,大抵是为了熬药方便,但难得见楚清穿深色衣物,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心里倒是胡乱想着:“漓飖这人当真是穿什么都好看。”


    最后总结道:“关键是脸好看。”


    阳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楚清身前低垂的白绫上投下一片光晕。


    “我……”肖以洛刚开口,楚清就打断了他。


    “没想到师兄你在济世堂说的话倒是不假。”楚清抬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啊?” 肖以洛一时懵住。


    楚清一把捏过肖以洛的脉门,送了道灵力进去。


    “师兄有头疾之症多久了。”


    “嘶,大概好几年了吧。”肖以洛察觉到楚清用了灵力,眉头一皱,道:“省着点你的灵力,不用——”


    话音未落,楚清又道:“你一直在用木槿花作的安神香?”


    他用的肯定的语气。


    木槿花是安神的一味良药,做成熏香可以起到安神、镇静的功效,更能缓解头疼、失眠之症。


    自楚清来从极之渊后便觉察到异样。


    木槿花的花期级短,虽在人界十分好养活,但从极之渊的煞气重,应是不好养活,可临渊主殿外的木槿花却时常开着。


    要做到这样必然要耗费大量财力与人力,因为肖以洛就是那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的人,他便没有多想。


    如今看来,他师兄煞费苦心种这么多木槿花定然是有他的道理。


    而楚清当然想到了最显而易见的那一种,就是他的师兄常年为头疼失眠之症所恼。


    但如果是一般的症状,只需要服药调理便可,而他师兄则是直接种了一圈的木槿花在自己寝殿,所以说他师兄的病症定然是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没有安神香便不可入睡或者头疼难耐。


    反正不管事实如何,此刻的楚清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还没等肖以洛答话,他就在刚刚探入的那一缕灵力里又加了一缕为肖以洛调息,两缕灵力在肖以洛体内徘徊,时聚时散,闹得肖以洛浑身都痒痒的。


    肖以洛被闹得想笑,但是又觉得笑出来挺打击楚清那认真调息的样子,便只能忍着。


    半响憋了个哑声:“就偶尔梦魇时用,没一直用。”


    他没说实话,其实他刚统领从极之渊没几年就开始失眠,时不时还头疼,忍都忍不了,心情实在是不好。


    所以逛花楼喝酒听曲看戏都只是想缓缓劲,要么就在酒中昏睡,要么就在曲子与戏中取乐暂时忘了头疼。


    事实证明,这确实有点作用,加之自己常备安神香故而近来一年都没怎么头疼失眠了。


    他心大,又自恃天塌下来也无碍,所以症状稍微好转便不再用安神香了。身上那本来由熏香带来的气味也渐渐消了大半。


    楚清压根不信肖以洛说的,从前在沧岚派时楚清便见识过这人撒谎不带脸红的模样,哪里还会信他的这番说辞。


    冷冷说了句:“撒谎。”


    便自顾自地为肖以洛调息,肖以洛感觉体内那缕不属于自己的灵力正缓缓流转,淌过全身。


    他忍不住道: “楚清你省着点灵力,不用渡给我,我——”


    楚清:“我现在有灵力,很充沛,能自己御剑和结阵。”


    肖以洛一愣,暗道:“也是,毕竟过去了十二年,漓飖现在的实力只会更甚以往,目前都有了多余的灵力,这是好事。”


    肖以洛这才由着楚清,楚清不仅为肖以洛调息安神还一并将清心诀也施了。


    一刻钟后,肖以洛感觉自己脑子里的浆糊像是被楚清给倒光了般,清明了不少,煞气也安然无恙地被自己压着。


    他精神爽朗了,见楚清安静地为自己调息的模样,便开始闲不住了,他一会将自己披散下来的头发编个小辫,一会又屈指卷起楚清那落在他手边的白绫。


    “漓飖,为什么风清派的人没有把我轰出去?”


    楚清平静道:“他们不敢。”


    肖以洛疑惑,“为什么不敢?”


    楚清道:“因为……”


    门被推开,白羿骂骂咧咧地在顾清弦身后道:“我们渊主刚醒,你急什么?!”


    顾清弦身边的弟子则不顾白羿阻拦,几人先是对着楚清行礼,顾清弦道:“宗主,既然他已醒,那您是不是该给我,给驻扎风清院的弟子们一个交代。”


    肖以洛:“……”


    宗主。


    嗯。


    嗯?


    嗯?!


    他可算是知道为什么风清派弟子没把他赶出去了。


    只见楚清不紧不慢将系在床角上的香囊取下,递给肖以洛。


    道:“想要我解释什么?”


    顾清弦一抱拳,道:“为何宗主会与从极之渊渊主勾结在一起。”


    香囊落在掌心时,肖以洛闻到了熟悉的药香,和楚清身上的味道很像,不苦。


    他盯着那个精巧的绣囊,针脚细密得不像出自男子之手——正面绣着朵半开的桃花,背面是个清秀的“楚”字。


    仍记得当初学堂同窗时,他也曾从楚清那夺过来一个这样的安神香囊。


    肖以洛突然想起什么,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香囊边缘——楚清曾于他说过风清派现任宗主常年以面具视人,他便猜想这位宗主是个熟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位神秘的宗主竟是……楚清自己。


    “顾长老。”楚清的声音比方才冷了几分,‘勾结’二字用得重了。”


    他起身时玄色衣袍如水纹荡漾,腰间玉佩与佩剑相撞,发出清越声响。明明只是个简单的站姿,却让整个房间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顾清弦却没后退分毫,只朗声道:“宗主明鉴!从极之渊与我派素有仇怨,如今渊主装作风清派弟子前来风清院,不知是何居心……”


    “我是与他一同前来的。”楚清打断他,白绫随着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此话的意思不言而喻,肖以洛与我一同前来,你怀疑他居心叵测,岂不是也怀疑我居心叵测?


    而顾清弦正有此疑,一旁的弟子声音发颤道:“宗主!您这是包庇……”


    “莫不是如今的宗主也想效仿前宗主开启边境结界寻落花镜寻得机缘!”


    “我们乃是正派之首!宗主若是存一己之私则是会让南陵城百姓陷入水深火热的!”


    几位风清派弟子滔滔不绝,个个是义愤填膺。


    肖以洛微一皱眉,心想楚清如今是名门正派的一大宗主,与我搅合在一起可得了,若是不寻个正当理由,这流言蜚语恐怕是能淹死楚清。


    肖以洛随即探头道:“我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没做,还为你们除了件大麻烦呢!”


    一名弟子道:“谁知道你帮我们是有何居心!这济世堂那人本来就是你们地界的烂摊子结果牵扯到了我们这,我们还冤着呢!”


    “就是,说不定你与宗主串通起来,就为了打开结界合并我们南陵城与幽魔两界!”


    肖以洛心下无奈,这怎么怎么说都脱不了楚清了对吧。


    他心下雪亮,楚清与自己沾上可是没什么好。


    他心生一计,还有空将枕侧的流萤扇捞起把玩,乐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啊,我能有什么居心。”


    “最多不过是一见倾心,看上你们家宗主风姿,拜倒其下,虏去从极之渊喝茶罢了,你家宗主而后配合我也说不定是对我也有什么不可言说的情愫呢!”


    只见楚清忽地转回身看他,眉骨微压,嘴唇也抿成一条线,似是震惊。


    那弟子脸瞬间红了起来,道:“呸,魔修就是不要脸!这种……这种事也是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的吗?!我们宗主怎么可能……可能……”


    顾清弦手一抬,示意禁声,那弟子才消停下来。


    顾清弦沉稳道:“且不说济世堂是不是渊主你在我们南陵城施的碍,就你帮我们解决这一事看来,我才愿意献出冰魄丹给宗主救你。”


    “可凡事要有理,你到底为何与我们宗主一同前来此地。”


    白羿在一旁听到他们如此诋毁从极之渊本就心中不快,又见顾清弦质问肖以洛,他更是忍不下去道:“你以为我们渊主想来?要不是你们自己的求救符飞到我们从极之渊,我们渊主才懒得管这边的事呢!”


    门域确实有损,而门中确有弟子成了煞傀。那求救符应当是那弟子在神识清醒时忙不迭丢进门域的,但因为门域本身就有问题,那处相反的符文若真的是导致求救符飞去从极之渊的原因,那肖以洛因为这些事要来此地查看也无可厚非。


    但,为什么会和他们宗主一同前来?而宗主也配合他演戏。


    楚清像是刚从肖以洛那番说辞中缓过神来,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抛过去,“看看这个。”


    竹简展开的瞬间,顾清弦眉头紧蹙。


    肖以洛虽看不清内容,但注意到竹简末端盖着风清派掌门印和……魔域玄铁令?


    “三派会盟在即。”楚清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从极之渊早已与风清派立下血契,共抗幽界魔修。肖渊主此番前来,本也是为商议此事。”


    肖以洛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什么三派会盟?什么血契?从极之渊什么时候要和正道结盟了?但当他瞥见楚清背在身后的手正悄悄结着传音印,立刻会意地保持沉默。


    “正派与从极之渊结盟……这恐怕…不合规章,且与从极之渊结盟若最后被反咬一口,那可……”顾清弦脸色算不上好看,只挣扎说道。


    “肖渊主以身作饵,引出济世堂与南陵城的煞傀,反倒遭煞气反噬。这份诚意,你觉得不够?”


    房间突然安静得可怕。肖以洛看着顾清弦青白交错的脸色,突然有点同情他——被楚清绕进去的感觉他太熟悉了。


    从前在沧岚派学堂,这人就能把黑的辩成白的,如今年岁渐长,这功底也渐长啊。


    “是…我僭越了,宗主。”顾清弦最终低头行礼,带着众弟子退了出去。


    待脚步声远去,白羿立刻蹿到门边确认人真的走了,才拍着胸口转身:“楚…楚宗主!您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楚清没回答,而是突然踉跄了一下。


    肖以洛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触手却是一片冰凉——方才还游刃有余的楚宗主,此刻脸色苍白如纸。


    “灵力透支?”肖以洛皱眉,立刻将人按坐在床边,“你刚才给我调息时就在硬撑?”


    楚清抿着唇没否认,额角渗出细密汗珠。肖以洛这才注意到他玄衣袖口内若隐若现的绷带——恐怕伤势比表现出来的严重得多。


    “白羿,去守着门。”肖以洛沉声吩咐,随即掌心泛起暗红光芒,轻轻按在楚清后心,“别动,我知道你们正道忌讳这个,但现在……”


    “谁告诉你我忌讳魔功?”楚清突然抓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白绫不知何时滑落一角,露出那双肖以洛曾经天天可见的眼睛——依旧清冷如霜,却带着他读不懂的情绪。


    “沧岚派学堂念书时……”肖以洛喉结滚动,“你说魔修功法皆是邪道。”


    楚清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般笑了:“我说过很多蠢话。”他松开手,任由那暗红光芒没入体内,不再开口。


    魔气入体的滋味并不好受。肖以洛看着楚清绷紧的下颌线,想起这人从小最擅长的就是忍痛。药肆居试药时被剧毒草药灼伤手掌,都能面不改色地继续配药。


    “所以……”肖以洛放缓魔气输出,“你真是风清派宗主?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楚清声音渐弱。


    风清派上代宗主楚明镜,可是个狠厉的角色,楚清在沧岚派修习药理,为何会在自己走后成了风清派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