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无声的告别预演
作品:《烙印时光》 嘉和医院冷光下的宣判,如同沉甸甸的碑石压入心口深处。简姝没有打车,只是沿着被雨水洗刷得光亮的街道,踩着深秋湿漉漉的梧桐落叶,一步一步走向那座俯瞰滨江的“家”。雨水浸透的大衣下摆,沉甸甸地拍打着小腿,像无形的挽留。风带着寒意钻入骨髓,她拢了拢衣襟,指关节因用力泛出不祥的青白,那份深藏的冷,从内而外,比雨水更刺骨。
指纹锁发出短促的认证音,沉重的装甲门悄无声息地滑开。扑面而来的并非暖意,而是一种凝滞的、混合着顶级香氛与无菌空气的冷清。价值不菲的意大利极简主义家具泛着哑光的、毫无温度的金属质感,巨大的落地窗映着外面被雨水模糊的滨江夜色,璀璨繁华得像一幅与她毫无关系的抽象画。恒温系统永远维持在人类体感最舒适的24度,但此刻,只让她觉得如坠冰窟。这里像一个被时光精心打理的、纤尘不染的巨大标本陈列柜,完美,却也了无生气。
她的指尖依旧冰凉,在玄关处换下湿掉的平底鞋(他不喜欢家中有高跟鞋的声音踩乱他的思绪,而她也不喜欢穿高跟鞋——因为她感觉穿着很蹩脚),赤足踏上冰凉如水的大理石地面,寒气瞬间从脚底直蹿而上。寂静被无限放大,连空气流动都带着疏离的回响。
没有停留,她径直走进主卧旁的衣帽间。这里是另一个奢华的独立空间,空间感十足,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他的西装、衬衣、领带,冷色调的高级定制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属于傅承聿的强烈气场。属于她的那部分,色调素净,大多是柔软的羊绒、真丝,整齐划一地挂列在另一侧,像划分清晰的两个世界。她站定在自己的衣物前,目光掠过一件米白色羊绒开衫——那是去年生日,他让林磊送来的,包装精美,标签都没拆。那时他在瑞士谈一桩重要并购,生日祝福通过林磊的电话准时送达。
一股细微的酸楚如同潜流,猝不及防地在废墟般的心底搅动了一下。她飞快地移开视线,深深吸气,将那些不合时宜涌上的、几乎已经习惯的失落死死摁回去。她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沉湎于冰冷的回忆。
无声地拉开底下最大的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些非当季的衣物和个人物品。她没有拿那些昂贵的配饰或珠宝,目光安静地扫过,最终落在两样东西上。她伸出手,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一样,是一条褪色得有些发旧的蓝灰色扎染围巾。那是很多年前,他们在云南的偶然一次放松旅行时,她从当地一个摆摊的阿婆手中买下的。不是什么名贵材料,甚至手工有些粗糙,但触感柔软。他当时瞥了一眼,没说什么,但那晚回民宿时风大,他默不作声地用这条围巾裹住了她的脖子和头,只露出她那双惊愕瞪大的琉璃色眼睛。他动作有点笨拙,围巾勒得她差点喘不过气,但那时彼此眼中映着的星光和少年笨拙的暖意,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有了一瞬的回响。她用微凉的指尖触碰了一下围巾粗糙的边缘,没有停留,将它叠好,放在一旁。
另一样,是一个小小的、手工烧制的陶瓷音乐盒,釉色温润,边缘甚至有一处不易察觉的裂痕烧成后形成的独特纹路。形状是一栋歪歪扭扭的小房子,打开盖子,简陋的机芯已经不再转动,里面躺着一枚更小的、素圈的铂金戒指。那是他第一次笨拙的求婚尝试,在他还远不是今日的傅承聿的时候。在一个嘈杂的毕业派对后,他慌乱地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这个音乐盒和小戒指,耳根发红,平时犀利无匹的话语都结巴得不成样子。求婚的请求淹没在音乐盒里已经生涩走调的旋律中,只有她听清了每一个字。
音乐盒已经坏了很久,戒指也因尺寸问题早就换下。她曾经想拿去修复,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坏了就换一个,一个物件而已。”于是它就一直躺在抽屉深处,成了他口中“毫无意义”的旧物。她拿起音乐盒,触手冰凉坚硬的质感。指尖感受着那道蜿蜒的裂痕纹路,仿佛感受着他们关系里那些无形的、被视若无睹的裂缝。她轻轻摇了摇,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再传出来。她沉默地将它也放入要带走的袋子里。不需要了,但她想带走。算是对那个早已模糊的、笨拙却真诚的“过去”的一点点念想,或者说,一次无声的祭奠。
刚放好这两样东西,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微弱的声音在寂静的衣帽间里被放大了数倍。她掏出手机,屏幕冷白的光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孔。
发件人:【傅承聿】
内容:【今天要晚点回去。】
简洁,利落,毫无多余信息。是他一贯的风格。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一瞬,那几个字,像是冰凌,再次精准地刺入她本就冷透的心脏。每一次收到,都会让她心底那点微弱的期待熄灭一点。如今,这冰冷的信息反而成了一种解脱的信号。他晚归,意味着她可以完成接下来的步骤而不被打扰。
没有迟疑,没有回复。她摁熄了屏幕,随手将手机放在旁边冰冷的金属置物架上,细微的轻响在空旷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她没有再看衣帽间里属于他的、占据了绝对空间和威压的半壁江山,转身回到主卧。目光不由自主地掠过床头悬挂的巨大艺术照片——那是某财经杂志封面的翻印放大版。照片上的男人微微侧身俯瞰,深邃如墨的眼瞳穿透镜头,带着掌控一切、睥睨众生的凌厉气势。他的背景,就是窗外那一片他掌控之下的滨江夜景。冰冷,遥远,不可撼动。他是成功的猎手,精准地标记着自己的领土。而她,不过是栖息在这领土边缘的一只怯懦的鸟,一个需要被妥善安放、不容失控的“妻子”符号。
看着照片里那双洞穿人心的眼睛,简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一丝尖锐的疼痛划过,伴随着巨大的疲倦。她在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笨拙也最激烈的方式保护他。保护他不必为了她日渐衰败的身体而狼狈奔波、情绪失控;保护他不必承受漫长而毫无尊严的死亡过程的折磨;保护他强大完美的商业帝国形象不被“妻子患绝症”这样的脆弱标签所污染;最重要的是,保护他,不要被迫撕开他那层强大冷漠的外壳,去面对可能早已陌生的、会害怕失去的情感深渊。
习惯了一切都掌控在手的人,该如何面对不可抗力的消逝?她不敢想,也不能承受自己成为那个撕裂他盔甲的人。这份爱,沉重地压在她即将崩断的神经上,化作了必须离开的铁律。
她走向卧室的小露台。雨已经小了些,成了细细的银丝,被风斜斜吹着。巨大的露台视野极佳,能俯瞰滨江最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熔化的碎金流银,汇聚成一条流淌的光河。而她,孤立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寂静里,像一个走错舞台的过客。
不再犹豫。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号码。嘟嘟声只响了两下就被迅速接起,苏珊焦急的声音立刻传来:“小姝?你到家了?怎么样?”她的担忧透过听筒清晰可辨。
“苏珊,”简姝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像一片冰封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帮我个忙。”
“你说。”
“我记得市中心,离静安湖最近的那个小复式公寓,是你的资产,一直空着?”
苏珊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她问这个:“是…对,之前挂过一阵短租,后来就一直空着了。怎么?”
“租给我吧。钥匙给我放一把在物业。我今天…最晚明天,就要过去。”简姝的语调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清晰的表述里是不容动摇的决心。苏珊在那端倒吸一口凉气,几乎要叫出来:“小姝!你什么意思?你需要静养也不能一个人去那种地方!你现在的状态……”
“我需要离医院近一点,但也…需要安静。”简姝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却因用力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喘,“别劝我,苏珊。求你。”她用了“求”字,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点细微的、近乎恳切的颤音,虽然微弱,却瞬间击穿了苏珊所有想要说服她的冲动。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沉重的呼吸声清晰传来。最终,苏珊哑着嗓子妥协了,带着浓厚的无力感:“好…我马上安排。你…需要我过去吗?”
“不用。”简姝的拒绝依然快速决绝。接着,她说出了那句悬在齿关已久、如鲠在喉的话,语调反而更加平板,像在念一则声明,“还有…上次电话里跟你提过的那件事,律师那边…麻烦你。离婚协议,照我之前说的拟。什么都不要,只要……最快速度。” “拖累”两个字在唇齿间滚动了几圈,终究化为更隐晦的自弃,“……是我配不上那副担子。”
“小姝!”苏珊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愤怒、不解和巨大的心痛,“你疯了吗?这种时候……这算哪门子的保护?傅承聿他……”
“照我说的做,苏珊。”简姝再一次截断了她的话,平静的语调里藏着一种冰冷的、令苏珊感到恐惧的决绝,“这是帮我…也是帮我守住最后一点尊严。别让我求你第二次。” 不等对方再有回应,她指尖微微用力,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盲音。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雨点轻轻敲打露台玻璃的声音,和她自己缓慢而压抑的心跳。
她转身,目光再次掠过衣帽间里那个装着她为数不多旧物的袋子。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蓝灰围巾的一角,和那个歪歪扭扭的陶瓷小屋的一小部分屋顶,在衣帽间冷色调的灯光下,显得格格不入又无比落寞。
傅承聿巨大的艺术照片在阴影里静静地、带着威压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信息,依旧冷冷地印在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上。
此刻,在这座能俯瞰滨江万家灯火的、冷寂如冰的豪华堡垒里,一场无声的、单方面的告别预演,被雨水包裹着,在一个女人近乎冻结的平静下,悄然启幕。决裂的种子,被她亲手埋下,在这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冰冷地基之下,等待着引发一场无法预测的风暴。她的孤勇,带着对爱的理解、对负担的恐惧、对未来撕裂的预演,在这金丝牢笼般的家中,留下了一道无法逆转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