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画屏春

    其实薛韶容对薛令仪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八岁时。


    那时候,母亲总是郁郁寡欢,再加之身子也不大好,有时便无法将她照顾得面面俱到。


    燕夫人本就不大受宠,她的女儿又是个不讨喜的闷葫芦,成日里只知晓一个人举着树枝在角落里比比划划,薛大人自然不太待见她,连带下人也捧高踩低,暗暗嘲讽。


    薛韶容生来便有些迟钝淡漠,那些若有若无的嗤笑和轻蔑,她甚至没怎么察觉。直到后来,院子里洒扫的嬷嬷偷走了母亲曾经最珍视的簪子,她一口咬在刘嬷嬷的胳膊上,闹出的阵仗惊动了路过的嫡小姐。


    薛韶容仍记得那天,薛令仪宛如神兵天降,出现在她的面前。


    薛令仪明明只比她大了三岁,却比她有气势许多。她替她要回了玉佩,处置了手脚不干净的嬷嬷。


    “他们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薛令仪告诉她,“日后倘若有什么事,都可以来寻我。”


    薛令仪很忙,她要学诗书,学抚琴,学作画,学女红,这些都是薛韶容不懂的东西,但她无聊的时候,会翻墙去看薛令仪忙碌。薛令仪对她很不错,会同她说话,得闲的时候,还用点心哄她识了不少字。


    “其余的不打紧,但无论如何,总要通些文墨。”她同薛韶容说,“毕竟,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这样的道理,定然是不差的。”


    这样的日子约莫持续了数月,直到燕在溪一朝想通,决意再不要留在薛府,薛韶容随着她去了昆吾山,八年里虽偶有下山,却再也不曾回过京城。


    直至今日。


    虽然薛清源八年来从未来寻过她们母女,但她与薛令仪倒是偶有书信往来,只是如今回想起来,她好像至今也不曾和阿姊好好地道过别。


    薛韶容抬起眼,自灵柩前站起身来。


    “阿姊,你又是为什么想要离开京城呢?”她轻声道。


    又是为什么,就这样永远地被困在这儿了呢?


    倘若不找到这个答案,薛韶容想,自己恐怕要夜夜难以安寝了。


    她走出灵堂,从怀中取出那些信笺,想要在其中寻得一点思路,却惊觉那张写满了诗句的随笔不见了。


    ——什么时候丢的?


    不在灵堂里。她略一思索,掉头折返回水榭的方向。


    薛韶容记得,在见到那位郎君之前,自己刚将信纸拿出来看过,想来大抵便是那时候掉的。


    可惜,水榭旁没有薛令仪的那页随笔,先前的那位郎君亦已不见了踪影。


    她皱起眉。纸页何其轻薄,被风一吹,恐怕就不知何处去了,再想找到,恐怕是徒劳无功。


    薛韶容这些年来潜心习剑,于文墨一道只是粗通,那页文稿上的诗词她不甚理解,眼下也记不太清了。不过至少她记得师兄说过,那上边写的都是些伤情的诗句,说不定,薛令仪是被谁负了心,然后积郁成疾,郁郁而终……


    薛韶容沉思了片刻,想起了母亲的前车之鉴——这般说来,师兄的推测,倒也有几分道理。


    薛韶容改了主意。她打算留在这金陵城,暂且不回昆吾山了。


    她要为阿姊寻一个真相。


    不多时,薛府门房看到先前那韶颜稚齿的少女又走了回来,将一枚玉簪轻轻搁到他面前:“这是信物,我要见薛清源。”


    门房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讳,半晌意识到她说的是谁后,脸色大变,想要把这个口出狂言的闹事者轰走,却没想到少女将他的手腕轻轻一扣,他便已动弹不得。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她疑惑了片刻,方才了悟,“抱歉,忘了你们这边礼节繁冗。”


    她认认真真地改口道:“劳驾,能否通传薛丞相,就说薛韶容要见他。”


    倚雪轩之所以叫作倚雪轩,是因为院中栽满了梨树,春日梨花开时,便如满枝新雪团簇,煞是好看。


    薛韶容晨起在院里练了一套剑,最后一招收梢之时,恰有一瓣梨花落在剑尖。她将它拂去,低头瞧见阶上已满是落英堆砌,不由出了一会儿神。


    昨日薛清源没有见她。


    听闻他事务缠身,昨日根本不在府上,当然,今日也不在。门房将与薛韶容的信物与话带给了苑夫人,苑夫人便暂且替她的夫君拿了主意。


    她安排薛韶容住进了倚雪轩,燕夫人曾住过的那座院子。


    薛韶容对此没什么意见。其实她甚至也无所谓见不见薛清源,至于想住进薛府的缘由,一是方便她探听消息,二是京城的房价忒贵,她租不起。


    入住倚雪轩后,她立即向院里的丫鬟小厮打听起阿姊的事情。可问及薛令仪辞世前的消息,所有人都只道这位嫡小姐病重之时,在她的浣花阁里养病数月,一直不曾出来露面。


    “那再之前呢?”


    “再之前?就,就一直和之前一样啊。”那个唤作翠玉的小丫鬟起初有些瑟缩,后来被她招呼着坐下,又见她讲话温暾,便也慢慢地放开了,“苑夫人这些年来身子不大好,府上中馈一向由大小姐管着。大小姐生得好看,性子也好,学问和手腕都是一等一的,即便已经和谢郎君定下了婚约,京城里仰慕她的郎君还能从丞相府排到城门口。只可惜大小姐福薄……”


    “且慢,”薛韶容捕捉到了关键词,“谢郎君是谁?”


    谢郎君是谁?


    如今在这金陵城,能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属实不多见。


    听闻二小姐的母亲是个来历不明的乡野女子,八年前母女二人无端失踪后,苑夫人便不准府上之人再提此事,薛相则对外宣称两人皆病逝。看这位二小姐生得纤细荏弱,对京城诸事也是一概不知,想来这些年她流落在外,也不知待在何等闭塞的地方,又吃了怎样的苦。


    更何况,虽然苑夫人暂且接纳了她,但相门小姐失踪多年回归,终归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日后老爷夫人要作何安排,还尚未可知。


    想到这里,翠玉望向她的目光便不由带了点怜悯:“谢昀谢郎君,他是颍川谢氏的嫡长公子,大小姐的未婚夫。”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谢家檀郎不仅生了一副好样貌,君子六艺亦样样精通,是当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如今不过弱冠的年纪,已是誉满京城。


    “谢郎君常来咱们薛府走动,奴婢也偶尔见过几回,确是个霁月光风的郎君,性情也好,与大小姐极是般配,不怪大家都说他二人感情甚笃。大小姐殁后,他亲自来题挽联,听说情到深处,几欲泪下。”


    小丫鬟后面的话,薛韶容已经没有听进去了,阿姊信里的那个心上人,看起来十有**,就是这个姓谢的没跑。


    虽说眼下似乎并未有他负心之类的传言,但这类传闻也谈不上光彩,想来不论是薛府还是谢府,恐怕都会有意遮掩。


    这般说来,从他着手,必然没错。


    只是要怎样接近他,倒是个问题。不知谢府的守备如何,要不,今夜去探上一探?


    她在心里暗暗地思索起来,落在那小丫鬟的眼里,便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懵懂模样。翠玉在心底不由愈发怜惜起这位不甚聪敏的二小姐起来,她这样的容貌与性子,在这相府之中,只怕要遭人利用了去。


    “二小姐,”她禁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大小姐新故,总提这些……也是不大好,您若是得闲,不妨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听闻这位二小姐如今年方二八,那也是到了该议亲的年纪。眼下既进了相府,便该为自己相看着些,到时挑个识情解意的如意郎君,总好过任由薛相和苑夫人安排。


    薛韶容对上她殷切的目光,虽不知她要自己考虑些什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她觉得这小丫鬟很有点像她师兄,絮絮叨叨、语重心长的,她若是不点头,恐怕还要遭一通冗长的关怀。


    翠玉瞧她这模样,也不便多说,叹了一口气,道:“那小姐您先歇息,苑夫人说了,她今日身子不适,就先不见您了,教您明日去给她请安。”


    薛韶容本思量着夜里去探一探谢府,想了想,还是觉得事情要一桩一桩来。既然苑夫人都发话了,那她先去见一见薛令仪的亲生母亲,倒也未尝不可。


    在遥远的记忆里,这位出身世家的正房夫人似乎性子倨傲,对母亲不屑一顾,甚至不许母亲去向她问安。所幸她倒也不曾为难过母亲,但也正因如此,薛韶容对她的回忆约等于无。


    不知她要对自己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