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画屏春》 一场春雨过后,金陵城料峭微寒。
薛韶容翻身下马,在相国府前驻足了许久。近日薛丞相的嫡长女新丧,但见府门洞开,里外俱是白漫漫一片。
往来车马喧喧,能见得前来吊唁的宾客多是权贵,似薛韶容这般一身轻便干练的,倒是少见。
门房见她风尘仆仆,站在相府门口一动不动地凝望许久,疑心她是前来打秋风的远房穷亲戚,可又见她出落得清丽,手中牵着的马儿也颇为神骏,一时不由得迟疑起来。
然而薛韶容自是不管旁人作何想,她只是拢了拢衣襟,将怀中信纸妥帖收好——事实上,她此时满心所想只在这封信上。
这是薛令仪寄给她的最后一封信。洒金绢上字迹虚浮凌乱,只有一句:“韶容,带我离京。”
信匣里还有一张文稿,撰写的是一些诗文,笔触更是杂乱,似是对方心烦意乱时的随笔,装信时不慎夹带进来的。薛韶容仔细辨认了一番,瞧见一句“烟花不堪剪”,又认出一句“井底引银瓶”。
那时她特意向师兄请教,微生衍告诉她,这些诗说的大抵都是两心难同,为情所困云云。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封信,教她觉得很有些古怪。微生衍头头是道地同她分析:“从这诗来看,想必你那位嫡姐受了情伤,如今正是伤心之时,想教你带她出来散散心。”
“好。”薛韶容认真地点点头,转身便回屋收拾行囊去了。微生衍瞪着她的背影,末了,无可奈何道:“你当真了?莫非你忘了,你娘将你送来这里,不就是不愿你搅入京城是非么?”
“我没忘。”薛韶容板板正正地说。
八年前,薛韶容随她娘亲燕在溪来到了昆吾山,她还记得那一日母亲在此立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回京城。
燕在溪年轻时曾是无拘无束的江湖中人,一把燕叶刀劫富济贫,只给自己留足酒钱。可惜,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无法无天的燕女侠有一日终是落了网,被押进了刑部的大牢。
刑部尚书要给她定罪,那位年轻俊朗的薛侍郎却说,法不外乎人情,理不外乎人心。他替她斡旋,最终只给她判了轻罪。
燕女侠逞了半辈子的英雄,做“英雄救美”里的那个美人倒是头一遭,更何况那位英雄的模样又生得好,难免惹得她心旌摇曳。
而薛清源不曾见过这般灵动跳脱的女子,亦对她生了情愫。正所谓郎有情,妾有意,若只是到这里,倒真真是一段好姻缘。
只可惜,薛氏家业百年,并不准许嫡长子娶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这桩事闹到最后,薛清源不惜与家中决裂,搬出薛家后方与燕在溪结为连理。
那亦是一段自在时光,虽说生活上要拮据许多,可少年夫妻恩爱非常,便也不觉得苦。
然而短短两年后,薛清源便又选择了回归本家。彼时薛老大人直言,薛清源可以回到薛宅,条件便是先前婚事做不得数,要他迎娶门当户对的苑氏女入门。
燕在溪听闻夫君应下条件后冷笑一声,当即写下一纸和离书,薛清源却不知作何想,又将其断然撕毁。
他左右斡旋,最终竟留下了燕在溪,又娶了苑氏为平妻,倒是享了齐人之福。据传苑家本不肯让女儿受此委屈,可苑氏一心要嫁入薛家,此事最终也就这般草草成了。
薛家大宅束缚了燕在溪的行踪,也磨灭了她的灵动,当自由自在的鸟儿被关进金丝笼后,观赏者反而埋怨起鸟儿,为何不似旧时那般轻灵可爱。而在燕在溪诞下一个女儿后,薛清源对她愈发冷落。
留在薛家的第十二年,燕在溪已是病骨支离。她预感自己时日无多,终于下定了决心,要逃离这片伤心之地。
她于是写信给了昆吾山的那位江湖旧友,请对方帮忙,带着她与女儿离开这里。
事实上,这么多年困住她的,不是薛府的高墙,而是那一年摇曳的春光下,青年冲她露出的一段清浅笑意。
只是虽然逃离了牢笼,顽疾却也难医,来到昆吾山的第二年,燕在溪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临去前,她将女儿托付给了昆吾山上的旧友。
在昆吾山上的八年里,薛韶容极少下山,更不曾去过京城。
“我知道,阿娘不喜欢京城,但她也说过,尊重我的选择。”薛韶容说,“来昆吾山前,阿姊是除阿娘外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拒绝她。”
“……也罢,反正你一向有自己的主见,我又何曾劝动过你。”微生衍幽幽地叹了口气,“只是我近来抽不开身,你一人行动,切记小心,速去速回。”
“好。”薛韶容眨眨眼,忽然说,“微生,你比我娘亲会关心人。”
微生衍挥挥手,示意她快点滚蛋。
去往京城的路上,薛韶容想了许多。虽说与阿姊多年未见,书信往来却是时常有的,只是隐约的预感却告诉她,最后这一封信有些蹊跷。
薛令仪写一笔秀丽的簪花小楷,来信多是问候妹妹近日过得如何,却不怎么提及自己。薛韶容离家太早,许多记忆都已模糊,却也还记得她是个知书达理、娴雅温柔的闺秀,当得起“令仪”这二字。
只是,尽管设想了多种情形,她也不曾预料,抵达金陵后,得到的竟是薛令仪病逝的消息。
薛韶容在相府门前伫立良久。
“朔风,”她最终抚了抚马儿的鬃毛,“进去见阿姊最后一面罢。”
于是门房便疑惑地瞧见,那伫立了许久的少女又骑上了马,掉头离去。
薛韶容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理由。母亲辞世前曾给了她信物,告诉她,倘若日后当真想回薛府,凭那一只玉簪即可为她验明正身。
可薛韶容并无认祖归宗的打算。她只是想进薛府见阿姊最后一面,若是用上信物,又不知要生出多少麻烦。
所以她选择翻墙而入。
薛府的布防还算森严,不过对薛韶容而言,避过守卫耳目不算难事。进去后,她四下环顾,只见朱甍碧瓦,层楼叠榭,好一派气派景象。
于是她迷路了。
“左边……不对……”她自语道,又过一个转角,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开阔水景。
竹木掩映的水榭之中,隐隐约约有三两人影,想必是哪位郎君或女眷在此歇脚观景。
倒是刚巧可以问问路。
薛韶容不假思索,径直走了过去。走近了方才瞧见,亭里坐着的果然是位年轻郎君,披一袭银灰鹤氅,飞眉入鬓,眸子狭长,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略显凉薄的唇,真真是一副极好的样貌气度。
见她靠上前来,一旁的副官似想阻拦,却被他抬手止住。
“羽镞,无妨。”他开口,一把清清朗朗的好嗓音,“姑娘有何事?”
这郎君瞧着清冷,倒是没有什么架子。薛韶容喜欢同这样的爽利人讲话:“叨扰,可否问问薛小姐的灵堂往哪处走?”
对方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径直往前,约莫半炷香的辰光便到了。”
薛韶容道了谢便转身离开,却没留意到,自己怀里那张薛令仪写下的随笔诗文,就这样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待她走出了一段距离,羽镞便自觉地那张随笔捡了起来,呈到谢昀案上。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谢昀随意念了两句,冷嗤一声,“又是这些无聊的小把戏。”
方才的少女虽则生了一副白皙稚弱的好样貌,举止却无状,一身衣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料子,也不知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姑娘,用了什么法子混进了薛府。再加之薛小姐的灵堂离这近得很,她却偏偏还特意来问,难说存了什么样的心思。他本还疑心有什么旁的缘故,可她“不慎落下”的这封情书,却指向了一个最令人厌烦的结论。
谢氏一门百年贵胄、世代簪缨,身为谢家的嫡长子,谢昀素来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只是他并不喜女色,也一向厌烦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小姐,所幸三年前奉父母之命,与薛家那位温婉贤淑、才名在外的嫡小姐定亲后,出门时遇到的莺莺燕燕终于少了许多。他还特意放出了一些关于二人感情甚笃的传言,让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断了心思,反正日后总归要成亲,想必她也不会在意。
不过事实上那位薛小姐极有分寸,他与她虽不免有照面的时候,却也每每停留在一两句蜻蜓点水的问候上。
虽然谈不上熟络,但终归已定下婚约,因此,谢昀在听闻她玉殒的消息之时,还是有些遗憾在的。
然而如今薛小姐尸骨未寒,竟又有这样不识相的女子凑上前来。
他不耐地敲了敲桌案:“羽镞,把这张纸拿去处理了罢。”
薛韶容按照方才那位好心的郎君所言,径直走了一阵子,果真看到了灵堂。薛令仪新丧不过三日,灵柩尚未运走,还停在薛府。薛韶容取来三炷香,在“奠”字之下深深拜了几拜。
八年未见,薛令仪的眉眼长开了,但还依稀能见到朦胧记忆里的幼时影子。
薛韶容默不作声地盯着她,先前轻飘飘的感觉,在此刻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忽然意识到,薛令仪是真的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