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念念不忘-5
作品:《念白》 八点半,足球场的灯光熄灭了,广场被一片静谧笼罩。
小镇渐渐沉入梦乡。
秦念拉上帐篷,躺在里面觉得有点闷,于是又拉开后门的拉链,让夜风透进来。
帐篷的后门对着公路。这是条省道,所以即使在晚上,也会有车辆经过。
为这寂静的夜,增添一丝生气。
秦念侧卧着。
目光死死盯着不远处。
云村门口的绿化带中央,“申城市云淮农场”几个金属大字巍然矗立,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红光。
她凝视着那些字。忽然间,它们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融化着,最终变成一滩猩红色的血,蜿蜒着流向公路。
秦念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猛地起身,双手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居然还在想着他!”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从耳道钻入,瞬间蔓延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他施舍给你的那点温暖,和喂流浪狗有什么区别?”
呼吸突然凝滞。
肺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攥紧。
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
秦念已经分不清这些声音是来自黑狗,还是来自她的内心深处。
那些被反复摩挲的记忆开始扭曲——
白宋递过来的伞,变成了砸在脸上的冰凉。
深夜的西红柿鸡蛋汤,也在回忆里散发着恶臭。
不对……
不是这样的……
秦念大口喘着气,那声音继续撕扯着她的神经,“也许你猜的没错,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儿就是他女朋友。”
“人家早就有新生活了,只有你还像个傻子一样念念不忘。”
“他确实是在故意躲着你!否则怎么可能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秦念头疼欲裂,太阳穴突突跳动着,似是有一百根钢针在颅内搅动。
眼泪滚烫地砸在她的手背上,晕开一片潮湿的绝望。
“闻闻你帐篷里的馊味!”
“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只会躲在这里哭!”
“想死?那就死啊!反正你这废物的死活也没人在意。”
“你活着就是个错误,死了反而是种解脱!”
“闭……嘴……”秦念的声带忽然痉挛。
这两个字如同被碾碎的玻璃渣,从牙缝里渗出来。
她
痛苦地挣扎着,想要把那个声音给赶出去。
可是赶不走,它就像魔鬼般寄居在那里。
又或者可以说,她本身就是那个魔鬼。
他们是一体的。
帐篷的窗户逐渐形成一面镜子。
秦念看见自己的嘴角,正在扭曲成黑狗的弧度。
这时手机在腿边亮起。没有铃声,只有嗡嗡的震动,从骨髓深处传来。
屏幕上显示着秦向鹏三个字。
秦念不想接,可是对方不停地打过来。当手机第四次震动,她才终于接通。
“秦念。”这边没出声,秦向鹏小心翼翼地问:“是在忙吗?”
“睡觉。”
“那我没打扰到你吧?”
“有什么事直接说。”
“噢。”秦向鹏叹了口气,语气无奈道:“小凯跟别人起冲突,用铁棍把人给打伤了。轻伤一级。对方家里要求我们支付医疗费,护理费,以及精神抚慰金等,一共二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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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又是来要钱的?”
秦念的声音冷若冰霜,透着刺骨的寒气,“真当我是你们一家三口的提款机?”
“你别这么说。”秦向鹏清了清嗓子,“就算是我跟你借的。你先垫付一下,后面我跟你阿姨会慢慢还你。”
秦念:“我没钱。”
秦向鹏直言:“这二十万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你最近有关心过我的动态吗?”秦念强忍着胸腔的起伏,将声音压得低低的,“还不知道我已经跟公司解约了吧?”
“这件事我在网上看到了。”秦向鹏平静说道:“你阿姨说,你可能要跳槽去更大的公司了。”
“更大的公司……”
秦念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我再说一遍,我没钱。”
秦向鹏急了,“不管怎么说,小凯都是你亲弟弟。就算你跟他妈妈有再多不和,也不能在这时候见死不救吧。他才十六岁,你这个当姐姐的就真忍心看着他被送进教管所吗?”
“才十六岁就敢用铁棍打人,”秦念态度决绝地说:“等到二十六,是不是就要学着他舅舅拿刀砍人了?像他这种天生的坏坯子,确实应该被送进教管所好好管教管教!”
“秦念你过分了!”
“不要再来骚扰我了。”
秦念挂断电话,手指颤抖着按下了关机键。
狭小的帐篷里,死寂的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身体某处,那道声音又悄然浮现,语气温柔,却字字诛心,“看明白了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真正在乎你。就连你的亲生父亲,也只是在把你当提款机。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宝贝儿子,而你,早就应该跟着你哥哥一起长眠地下了。”
“动手吧。”
“反正你的死活对谁来说都无关紧要。”
“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死了反而是种解脱。”
秦念无力地阖上红肿的双眼,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
明明是温热的,可却怎么也暖不了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
或许,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日复一日的精神折磨。
永无止尽的痛苦煎熬。
她真的撑不下去了。
秦念费劲地打开行李箱,在箱子最底部,翻出医生给开的抗抑郁和抗焦虑药物,随便拿出一盒,一粒一粒地全都给抠出来。
白色的小药片被她握在掌心,如同冬日里最后几片未融化的雪,寒凉刺骨。
就在她抬起手,准备将它们一并送入嘴边的时候——
帐篷外突然响起一阵低沉浑厚的犬吠声,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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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片散落一地。
秦念弓着身子从敞开的后门探出头,外面空空如也。
呆愣片刻。反应过来后,她将前门打开,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发亮的眼睛,是只德国牧羊犬,正站在距离帐篷一尺远的地方。
它盯着秦念看了会儿,忽然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宛如一个执勤的哨兵。
确定了它对自己没有恶意,秦念问:“你是谁家的狗?在这儿干什么?”
德牧无法用言语回应,只是歪着头,一脸认真地看她。
严肃中透着几分憨态可掬的可爱。
“是不是走丢了?”
秦念轻声道:“如果是的话,那就先在这儿待着吧。等天亮了,你的主人应该会出来找你。”
夜风裹挟着凉意拂过。
刚才还翻涌的自.杀念头,此刻像退潮般渐渐消散,只留下潮湿而冰冷的空虚感。
秦念退回到帐篷里。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后,她将地上的药片一粒粒捡起,装回药盒。瞥眼,目光落在了狒狒寄过来的快递上。
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安睡仪。
秦念暂时没精力捣鼓这个小玩意儿,轻轻放在一边,重新躺下,睁着眼睛等来了天亮。
德牧还守在帐篷外。
接下来的两天,都是如此。
起初秦念以为它是走丢了,还幻想着主人能够找过来。
结果次日上午七八点钟的时候,见这狗居然走到了假山旁边埋头干饭。她跟过去看看,才发现地上放着一个大号的自动喂食器和一袋狗粮。
假山上还贴着一张纸条:
“它叫弹壳,很乖,不咬人。”
很显然。
这不是走丢,而是被遗弃了。
那对给秦念送水送药的夫妻,男人叫邹强,女人叫余曼琴。
得知这件事件后,余曼琴猜测道:“看这弹壳年纪不小了。会不会是生了什么病,它那不负责任的主人不愿意花钱治疗,就给扔了?”
“有这个可能。”秦念摸摸狗头,“不过它看上去挺健康的,排便也很正常。”
余曼琴:“先观察两天再说。”
两天观察下来,秦念几乎可以确定,这的确是一只非常健康的狗。
不仅吃喝拉撒正常,还十分警惕,晚上守在帐篷外面,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狂吠不止。
那犬吠声穿透力极强。
若真有什么不怀好意之人,单枪匹马是万万不敢靠近的。
莫名多了一个守护神,秦念心底油然而生出一抹说不出的感动。
她想去小吃店给弹壳买个鸡腿,可是几天没洗澡了,身上一股馊味不说,头发也打了绺。
这副邋遢的样子实在没法见人。
想了想,秦念决定先去旅馆洗个澡,顺便给手机和充电宝充满电。
否则的话,撑不到明天她就要跟狒狒失去联系了。
余曼琴说平安旅馆所处的位置叫做揽风路。
秦念提着换洗衣物刚来到门口,隔壁忽然冲出一个女人,抓住她的胳膊就把人给拉走了。
“美女,住宿来我们家。”女人热情介绍道:“我们清风宾馆是去年新开的,环境比他那边好,价格也更便宜。”
“李荣花你干什么?!”平安旅馆的老板杨国华见状,立马大步从屋里走了出来,怒气冲冲地挡在她面前大声骂道:“你们还要不要脸了?一次两次三次,没完没了了是吧!哪有你们这样天天从人家门口抢客人的?!”
“你才不要脸!”名叫李荣花的女人不好惹,一边死死抓着秦念的胳膊,一边回骂:“老不要脸!全家都不要脸!要不是你老婆先从我门口抢人,我会这么干吗?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谁不是好东西?到底谁不是好东西!”
杨国华气得嘴里快要喷出火来,“老子在云淮开二十年旅馆了,从来没换过位置,你要开不会开远点儿?故意开人家隔壁抢生意,还好意思说人家不是好东西。你赶紧把这小姑娘给我放开!”
“我凭什么放!”李荣花理直气壮,“你老婆亲口说的,谁拉到就是谁家的客人,可凭本事!”
……
双方火药全开,引得好几家邻居过来凑热闹。
大家的表情都见怪不怪了,由此可以看出,这种情况是时有发生的。
秦念本就不大舒服,现在被人这么扯过来拽过去,惊恐又一次发作,顿时脸部发麻,心跳加快,手抖腿软。
同时一股热流直冲大脑,险些摔倒在地上。
她觉得周围的空气在逐渐减少,根本不够呼吸,自己很快就要窒息而亡了。
有邻居看出不对劲,连忙喊道:“你们别吵了,赶紧看看这小姑娘是不是犯什么病了?”
听到这话,李荣花就像触电般一下子松开了手。
她见秦念表情难看,一副喘不过气的模样,以为是哮喘发作,出于本能地往旁边挪了两步,生怕自己摊上事儿了。
杨国华没有退缩。
毕竟做了几十年生意,什么情况都碰到过,可谓是经验丰富。
他不慌不忙地搬来一张椅子让秦念坐下后,关心道:“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忙叫救护车?”
“不用。”秦念轻轻摇了摇头,“我坐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杨国华又回屋倒了杯水过来。
秦念喝了一小口,耳边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爸,发生什么事了?”
她掀起眼皮,来人是个穿着黑白条纹T恤的男人,身高目测在一米七八左右。
小麦色皮肤。跟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男人比起来,显得格外深沉,像被阳光浸透的咖啡。
杨国华看向两人,“白宋来了。”
“杨叔。”
“这小姑娘是来住宿的。”
打完招呼,杨国华才回答自己儿子的问题:“身体有点不舒服,搬张椅子让她休息一下。”
杨敬的目光落在秦念身上,“没事吧?需不需要去医院?”
“不需要。”秦念再次拒绝了,并跟杨国华说:“我不是来住宿的,想开个钟点房洗一下澡。”
“这……”杨国华有些为难,“我们旅馆没有钟点房服务,只提供住宿。”
秦念思索片刻,“最便宜的多少钱一晚?”
杨国华:“一百块钱。”
“给我开一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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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一起走进旅馆。
小地方住宿没那么高级,入住单都是手写登记的。
杨国华去厨房帮忙了,这个工作由杨敬来完成。
他坐在前台,手里拿着一支笔问:“叫什么名字?”
“秦念。”
“qin——”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大概是太久没动笔,思绪像是生了锈的齿轮,卡在某个音节上转不动了。
杨敬抿了抿嘴唇,喉结轻滚,最终有些窘迫地抬起头,干笑了一声问:“哪个qin,哪个nian?”
安静两秒。
“秦始皇的秦,念念不忘的念。”
低沉的嗓音从身侧传来,像大提琴的弦被漫不经心地拨动,在旅馆的前厅里格外清晰。
秦念愣了一下,缓缓转过头。
白宋站在她斜后方,微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极淡的阴影。
鼻梁线条如陡峭的山脊,带着一种近乎锋利的英气。
察觉到她的视线。
他抬了抬眼皮,漆黑的瞳仁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而后,伸出手。
修长的指节间夹着一张卡片。
递到秦念面前,语气平静地说道:“你的身份证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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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念念不忘-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