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埋在薄荷下的刺
作品:《他衬衫上的薄荷味》 沈野发现那本泛黄的《薄荷图谱》时,正蹲在书店最角落的书架前整理旧书。书脊上的烫金字迹已经磨得模糊,翻开扉页,周老先生用红笔圈住的那句话突然撞进眼里:“薄荷性烈,喜阳,忌涝,如人心性,藏不住半分虚假。”
指尖划过纸页的瞬间,阁楼的木地板突然吱呀响了一声。沈野抬头时,林砚正站在楼梯口,手里攥着个牛皮笔记本,指节泛白得像要把纸页捏碎。
“这是……”沈野刚要开口,林砚已经转身往楼下走,笔记本的边缘从他臂弯滑落,几张照片散在地上。最上面那张是去年深秋拍的,沈野蹲在薄荷田里画画,林砚站在田埂上给他递水,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系在一起的绳。
林砚弯腰捡照片的动作顿住了,背对着沈野的肩膀微微发颤。沈野走过去想帮忙,却在看清照片背面的字迹时僵在原地——是林砚的笔迹,写着“2023.10.27,沈野说要在这里盖间画室”,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被人用黑笔狠狠划了道杠。
“别看。”林砚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猛地将照片拢进怀里,转身撞开沈野就往阁楼跑。沈野被撞得踉跄后退,后腰磕在书架棱角上,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阁楼的门“砰”地撞上,落锁的声音在安静的书店里格外刺耳。沈野扶着书架站稳,后腰的钝痛混着心里翻涌的酸涩往上冲——他认得那个日期,正是他们第一次大吵的前三天。
***去年深秋的雨下得格外凶,砸在书店的玻璃上噼啪作响。沈野把最后一幅插画扫进电脑时,林砚正蹲在柜台后给薄荷换盆,指尖沾着的泥土蹭在裤腿上,留下块深褐色的印子。
“出版社说这组插画能加印,”沈野转着画笔笑,“下个月就能凑够给周叔叔做手术的钱了。”
林砚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不用。”
“什么?”沈野的笔差点掉在桌上。
“我说不用你的钱。”林砚把换好盆的薄荷摆在窗边,雨水打湿的叶片在风里抖得厉害,“我爸当年的债,我自己还。”
沈野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踢开椅子走到他面前:“林砚你什么意思?周叔叔把我当亲儿子看,他的手术费我不该出?还是说在你眼里,我从来都是外人?”
“我没那么说。”林砚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抹布擦柜台,“但这是林家的事。”
“那我呢?”沈野攥住他的手腕,指腹压在他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疤痕上——那是去年帮人搬书时被铁架划伤的,当时林砚咬着牙说“没事”,血却浸透了半块纱布,“在你心里,我算什么?”
林砚猛地甩开他的手,后腰撞在窗台上,疼得闷哼一声。“沈野你能不能成熟点?”他的声音突然拔高,眼底爬满红血丝,“你以为画画赚那点钱够干什么?债主昨天又来电话,说再不还钱就砸了书店!你想让我看着你跟我一起被人堵门吗?”
“我不怕!”沈野的声音也发颤,一半是气一半是疼,“我怕的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把我当外人一样推开!”
“我是为你好!”林砚抓起窗台上的空花盆就往地上砸,陶瓷碎片溅到沈野脚边,“你留在上海前途光明,为什么非要耗在这个破书店里?”
“因为这里有你!”沈野吼完这句话,突然愣住了。林砚也僵在原地,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打湿了他的刘海,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像没掉下来的眼泪。
沉默在雨声里发酵,带着薄荷被打湿的腥气。过了很久,林砚才哑着嗓子开口:“沈野,我们不合适。”
沈野看着他转身走进雨里的背影,看着他把那件沈野送的灰色围巾扔进垃圾桶,看着他在巷口被债主推搡时始终没回头的倔强——原来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埋在薄荷根下的碎玻璃,就算长出新叶,也会在某个雨夜隐隐作痛。
***阁楼的门被敲响时,沈野正对着那盆薄荷发呆。林砚放在窗台上的手机亮着,屏幕上跳出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林哥,张老板说那批货今晚必须清,不然就去找沈野聊聊。”
手指悬在删除键上方,楼下突然传来风铃急促的响声。沈野跑下去时,正看见个染着黄毛的年轻男人拽着林砚的胳膊,嘴里骂骂咧咧:“姓林的你别给脸不要脸,当初你爸欠的赌债,凭什么让我们等这么久?”
“放手!”林砚挣扎着想甩开他,后腰却被人顶了一下,踉跄着撞在书架上,一排旧书哗啦啦砸下来。沈野冲过去把林砚护在身后,黄毛的拳头已经挥了过来,带着股劣质烟草味。
“住手!”沈野架住他的胳膊,才发现对方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手里都揣着家伙,“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黄毛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去年你家这位小画家不是挺横吗?说要报警抓我们?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沈野的脑子“嗡”地一响——去年深秋确实有债主找上门,他报了警,林砚却在那天晚上跟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原来那些他以为的绝情,全是被这些人逼出来的。
“钱我会还。”林砚突然从沈野身后站出来,声音冷得像冰,“但你们再敢碰他一下试试。”
黄毛被他眼里的狠劲慑住,愣了愣才骂道:“装什么硬气?明天之前凑不齐五万,我就把你俩那些破事捅到出版社去!”
脚步声消失在巷口时,沈野才发现林砚的手在抖。他想去碰林砚被拽红的胳膊,却被猛地甩开。“谁让你多管闲事?”林砚的声音里淬着冰,“我不是说了这是我的事吗?”
“你的事就不是我的事?”沈野的火气也上来了,“当初要不是你什么都瞒着我,怎么会拖到现在?”
“瞒着你?”林砚突然笑了,笑得肩膀都在抖,“我瞒着你是怕你知道我爸是个赌鬼,怕你知道我从小就被人追债,怕你知道我根本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沈野你看看你现在,干净得像张白纸,凭什么被我这种人弄脏?”
“我从来没觉得你脏!”沈野抓住他的手腕,指腹擦过他手背上的疤痕,“我只恨你把我当傻子一样骗!”
“骗你?”林砚猛地抽回手,掌心拍在沈野胸口,“那你告诉我,去年你跟出版社那个李编辑在咖啡馆待到半夜,是在谈工作还是在谈别的?”
沈野的动作僵住了。去年为了赶稿,他确实和李编辑在咖啡馆改到深夜,可那天晚上他给林砚发了十几条消息,都石沉大海。“你跟踪我?”
“我没跟踪你。”林砚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只是在书店等了你一整夜,看着你跟他笑着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他送的钢笔。”
沈野想起那支钢笔——是李编辑随手给的备用笔,因为他的笔没水了。可这些解释堵在喉咙里,看着林砚眼底那片死寂的湖,突然觉得说什么都像借口。
“周叔叔说得对,”林砚转身往阁楼走,背影瘦得像根随时会断的芦苇,“我们俩就像薄荷和糖,看着般配,其实根本不是一路人。”
阁楼的门再次落锁时,沈野发现窗台上的薄荷被碰倒了,泥土撒了一地,那枚生锈的大头针滚落在脚边,针尖闪着冷光。
雨不知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敲在玻璃上的声音和去年深秋一模一样。沈野蹲下去捡那枚大头针,指尖被扎出血珠,滴在泥土里,像朵突然绽开的红玫瑰。
他想起林砚在葬礼上说“都过去了”,想起他在阁楼里对着薄荷说话的样子,想起那些没寄出去的信里写的“薄荷快开花了”——原来有些误会就像埋在土里的刺,就算长出新叶,也会在某个雨夜悄悄扎进心里,疼得人喘不过气。
楼下的风铃又响了,大概是风卷着雨丝闯了进来。沈野把大头针重新埋进薄荷盆里,看着那些被打湿的叶片,突然很想知道,这一次,他们还能不能等到花开。
***林砚是在后半夜离开的。沈野趴在阁楼的地板上,听着楼下的门轴吱呀作响,听着脚步声踩过水洼的咕叽声,听着巷口传来的汽车发动声——他甚至能想象出林砚裹紧风衣的样子,像去年深秋那个雨夜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进黑暗里。
晨光爬上窗台时,沈野在林砚的枕头下发现了那个牛皮笔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是用铅笔写的草稿,画着两个小人坐在薄荷田边,其中一个旁边标着“去上海”,另一个旁边画了个问号,被人用橡皮蹭过,却还是留下淡淡的印子。
笔记本的夹层里夹着张医院的缴费单,日期是去年冬天最冷的那天,收款项目写着“周志国,心脏搭桥手术”,付款人那一栏,签着林砚的名字。
沈野突然想起那天他给林砚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护士,说“病人家属正在缴费,手机落在病房了”。原来他在上海开庆功宴的时候,林砚正拿着凑来的钱,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林砚被黄毛堵在巷尾,脸上挨了一拳,嘴角渗着血,却死死护着怀里的什么东西,看形状像是本旧书。
沈野抓起钥匙往外跑时,碰倒了窗台上的薄荷盆。泥土混着那枚大头针撒了一地,有片刚抽的新芽被压在碎瓷片下,嫩得能掐出水来,却已经蔫了。
巷口的积水里漂着片薄荷叶,被汽车碾过,烂成了一团绿泥。沈野突然很怕,怕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他往码头方向去了。”出租车司机的声音把沈野拽回现实,“那边晚上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你朋友要是欠了债,最好别跟过去。”
沈野没说话,指尖攥着那张照片,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纸里。车窗外的景象越来越陌生,高楼变成矮房,柏油路变成水泥路,最后连路灯都稀疏起来,只剩下码头上塔吊的探照灯,在雨雾里晃出惨白的光。
他在集装箱的阴影里找到林砚时,对方正被按在铁架上,黄毛手里的钢管离他的脸只有几寸远。“五万块,你拿什么还?”黄毛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还是说,用你身后这位小画家来抵?”
“别碰他!”林砚突然挣脱开来,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黄毛撞进积水里。沈野冲过去抱住他往回跑时,听见身后传来钢管砸在铁架上的哐当声,听见黄毛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雨声还响。
跑到码头出口时,林砚突然腿一软跪了下去。沈野想扶他起来,却被他猛地推开,力道大得让沈野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锈迹斑斑的铁门柱上,疼得眼前发黑。
“你到底想怎么样?”林砚抬起头,雨水混着什么温热的液体从他脸上滑下来,在下巴尖汇成水珠,砸在地上的积水里,“我都说了别管我,你听不懂人话吗?”
“我要是不管你呢?”沈野的声音也在抖,一半是疼一半是怕,“林砚,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去年走了?”
林砚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他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沈野,你走吧。”
“我不走。”沈野往前走了一步,雨水打在他脸上,混着不知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除非你告诉我,你从来没在乎过我。”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林砚所有的伪装。他突然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在乎?我在乎你有什么用?我能给你什么?是这间随时会被人砸的破书店,还是一屁股还不清的债?”
“我什么都不要!”沈野抓住他的手腕,把那张医院缴费单拍在他手心里,“我只要你别再把我推开!周叔叔的手术费,那些债,我们可以一起扛!”
林砚低头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纸,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积水里。“太晚了。”他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我昨天已经跟张老板签了协议,把书店抵给他了。”
沈野的手僵在半空。
“他说只要我签了,就再也不会找你麻烦。”林砚抬起头,雨水把他的睫毛黏在一起,像只受伤的鸟,“沈野,这是最后一次了,让我……”
“让你再推开我一次?”沈野打断他,声音里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涌出来,“林砚,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谓的为我好,其实是最伤我的刀?”
探照灯的光突然扫过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永远不会相交的线。林砚看着沈野转身离开的背影,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风衣下摆,看着他在码头出口处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原来有些转身,真的会变成一辈子的错过。
他慢慢捡起地上的缴费单,指尖触到纸张边缘的褶皱,突然想起周叔叔在病房里拉着他的手说:“小林,别学你爸,爱一个人,要敢说出口。”
雨还在下,码头的风卷着腥味扑过来,像要把人卷进海里。林砚把那张纸塞进怀里,紧紧攥着,直到指节泛白,直到心口那片被掏空的地方,疼得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
***沈野是在第二天中午回到书店的。门没锁,大概是林砚走的时候忘了。店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书架倒了一半,周老先生的照片摔在地上,玻璃相框裂了道缝,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
他在柜台后面找到了那本《薄荷图谱》,书页被水泡得发皱,周老先生圈住的那句话旁边,多了几行用红笔写的小字,大概是林砚小时候写的:“爸爸说,薄荷能治百病,包括想一个人。”
阁楼的门敞开着,那盆薄荷被放在天窗正下方,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叶片上,能看见上面细细的绒毛。沈野走过去才发现,泥土里插着把钥匙,是那串薄荷形状的钥匙里,最小的那把——他认得,是开阁楼储物箱的钥匙。
箱子里除了周老先生腌的薄荷糖,还多了个用布包着的东西。解开一看,是枚银戒指,上面刻着细小的薄荷花纹,内侧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野”“砚”。
戒指下面压着张纸条,是林砚的字迹:“去年在旧货市场淘的,本来想等你生日送你,现在看来,没机会了。”
沈野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他走到窗边,看着巷口那棵梧桐树,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林砚就是站在这里,笑着说“等薄荷开了花,我们就把戒指戴上”。
风从窗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画纸,有张落在他脚边。是那幅没画完的《薄荷田的猫》,两只猫之间的沟壑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用绿色铅笔涂满了,像长满了薄荷苗。
沈野蹲下去捡画纸,指尖触到纸面的瞬间,突然很想知道,林砚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回头看一眼这间书店。
楼下的风铃响了,大概是有客人来了。沈野把画纸折好放进衣袋里,转身往楼下走——他得把书店重新收拾好,像周老先生在的时候那样,摆上新鲜的薄荷,泡上热茶,等着某个迟迟未归的人。
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碎落的时光。沈野站在书店门口,看着巷口的拐角,突然觉得,也许等待并不是件坏事。
至少,还有个念想。
就像那盆薄荷,就算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只要根还在,总有一天,会重新抽出新芽。
至于那一天要等多久,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