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染了墨的薄荷

作品:《他衬衫上的薄荷味

    沈野在书店的废墟里蹲到第五天傍晚时,巷口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他以为是林砚回来了,攥着那枚银戒指的掌心沁出冷汗,抬头却看见辆黑色轿车停在梧桐树下,车窗降下,露出李砚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脸。


    “沈先生,久等了。”李砚白推开车门,米色西装裤熨得笔挺,手里拎着的公文包在夕阳下泛着低调的光,“出版社催了三次插画稿,我想你或许需要些帮助。”


    沈野没起身,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向巷尾——那里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起的塑料袋在半空打着旋,像只找不到家的鸟。“我不需要。”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五天来他只靠周老先生留下的薄荷糖充饥,嘴唇干裂得渗出血珠。


    李砚白的目光落在他脚边那盆奄奄一息的薄荷上,镜片后的眼神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周老先生的葬礼我没能参加。”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发黄的叶片,“他总说你画的薄荷有灵性,像能闻见香味似的。”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沈野紧绷的神经。他猛地站起来,后腰撞到身后的书架,哗啦啦又是一阵坍塌声。“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发颤,一半是疼一半是怕——怕这个人提起林砚,怕那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回忆再次翻涌。


    李砚白站起身,从公文包里抽出个文件夹:“出版社想把你的插画做成系列绘本,我是项目负责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当然,如果你需要时间整理这里,我可以帮你向社里申请延期。”


    沈野的视线落在文件夹封面上,印着两只依偎在薄荷田边的猫,正是他没画完的那幅《薄荷田的猫》。李砚白大概是从编辑部翻到的草稿,却不知画里藏着怎样的裂痕。“不用了。”他别过头,“稿子我会按时交。”


    李砚白没再坚持,只是从车里拎出个保温桶:“家母做的薄荷粥,或许能让你有点精神。”保温桶的盖子打开时,清冽的香气漫出来,和林砚煮的味道很像,却少了点烟火气的烫。


    沈野的胃突然抽痛起来,他想起去年冬天,林砚总是凌晨五点就爬起来熬粥,说“薄荷性凉,得用文火慢慢炖才养胃”。那时他总嫌麻烦,现在却恨不得把这香气一口口吞进肺里,当作最后的念想。


    “谢谢。”他接过保温桶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李砚白的手背,对方的体温偏高,像握着块暖玉。这让他猛地缩回手,粥碗晃了晃,滚烫的粥液溅在手背上,疼得他眼眶发酸。


    李砚白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来,动作优雅得像在参加晚宴。“沈先生似乎对我有敌意?”他的语气带着笑意,目光却精准地捕捉到沈野无名指上那枚没摘下来的银戒指,“是因为林砚?”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他第一次在出版社见到李砚白时,对方也是这样笑着,说“林砚是我远房堂弟”,那时他只当是巧合,现在才惊觉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李砚白看他的眼神,像在欣赏一件即将到手的藏品。


    “你认识他?”沈野的声音冷下来。


    “何止认识。”李砚白推了推眼镜,阳光透过镜片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父亲当年欠的债,还是我托人摆平的。”


    这句话像道惊雷,炸得沈野耳鸣不止。他想起黄毛说的“张老板”,想起林砚签的那份抵押协议,想起码头那个雨夜林砚说的“太晚了”——原来这一切背后,还藏着这样一张看不见的网。


    “你什么意思?”沈野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是你逼他签的协议?”


    李砚白的笑容淡了些,从公文包里抽出份文件扔在沈野面前:“林砚自愿将书店转让给我,用来偿还他父亲挪用出版社的公款。”文件末尾的签名龙飞凤舞,确实是林砚的笔迹,只是比平时用力得多,墨渍晕染开来,像滴没干的眼泪。


    沈野的目光扫过文件上的日期——正是林砚在码头消失的那天凌晨。他突然想起林砚被黄毛按在铁架上时,怀里紧紧护着的那本旧书,现在想来,大概就是这份沾满屈辱的协议。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沈野的声音抖得厉害,保温桶从手里滑落,粥洒在地上,混着泥土散发出苦涩的香气。


    “因为他知道你帮不了他。”李砚白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沈野,你太理想化了。林砚需要的不是一起扛债的勇气,是能让他摆脱泥沼的力量。”


    沈野猛地抬头,撞进对方镜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帮你完成绘本。”李砚白弯腰捡起那份文件,指尖在林砚的签名上轻轻敲了敲,“也想帮林砚彻底摆脱那些过去。当然,前提是你愿意。”


    ***林砚是在第七天清晨出现的。沈野正趴在画架上补画被雨水泡坏的插画,笔尖的靛蓝颜料滴在画纸上,晕开一片像夜空的渍痕。听到风铃响动时,他以为是李砚白送早餐来了,头也没抬地说:“放桌上吧。”


    脚步声停在画架后,带着股熟悉的薄荷混着铁锈的味道。沈野的笔尖猛地一顿,靛蓝颜料在白猫的尾巴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像道永远擦不去的疤。


    他转过身时,林砚正站在阳光里,左肩的衣服渗着暗红的血渍,脸上的淤青从颧骨蔓延到下颌,嘴角的伤口结着黑痂,却死死盯着画架上那两只猫——李砚白昨天帮他修改的版本里,黑猫的位置被添了丛盛开的紫阳花,把白猫衬托得像团孤零零的雪。


    “这是什么?”林砚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他抬起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在快要碰到画纸时猛地缩回,像是怕被烫到。


    “出版社要的绘本。”沈野的声音很冷,冷得像码头那个雨夜的风,“李砚白说这样更符合大众审美。”


    “李砚白?”林砚重复着这个名字,眼底的红血丝瞬间爬满眼白,“他来过?”


    “每天都来。”沈野故意加重语气,看着林砚的肩膀轻轻发颤,心里那片被掏空的地方突然生出些扭曲的快意,“他帮我收拾了书店,还帮你还清了欠张老板的钱。哦对了,他说你把书店抵给了他,是真的吗?”


    林砚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这句话刺穿。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腰撞到书架残骸,疼得闷哼一声。“你就这么信他?”他的声音发颤,一半是气一半是疼,“沈野,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没忘了……”


    “忘了什么?”沈野打断他,抓起画架上的银戒指扔过去,戒指撞在林砚胸口,弹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忘了你怎么把我推开?忘了你签的这份协议?还是忘了这枚连送都不敢送的戒指?”


    林砚弯腰捡戒指的动作顿住了。沈野这才发现他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袋口露出半截医院的诊断书,上面“脑震荡”三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我没签。”林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天在码头,我撕了协议,他们打了我一顿,把我扔进了江里。”


    沈野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李砚白昨天说的“林砚拿了钱就走了”,想起那些被刻意摆在桌上的转账记录,想起男人镜片后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原来有些温柔,比直接的伤害更诛心。


    “那又怎么样?”他别过头,故意不去看林砚眼里的红血丝,“反正书店现在是李砚白的,绘本也是他说了算,你回不回来,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像把刀,精准地刺进林砚最软的地方。他突然笑起来,笑得肩膀都在抖,伤口裂开的血珠顺着下巴滴在地上,像朵突然绽开的红玫瑰。“是没区别。”他把牛皮纸袋往沈野怀里一塞,转身就往门口走,“就当我没来过。”


    沈野抓住他的手腕时,摸到掌心里凹凸不平的伤疤——是去年帮人搬书时被铁架划的,当时林砚咬着牙说没事,血却浸透了半块纱布。“你的伤……”


    “不用你管!”林砚甩开他的手,力道大得让沈野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画架上,颜料盘“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靛蓝、赭石、钛白混在一起,像摊被打翻的心事。


    “我不管谁管?”沈野的火气也上来了,他冲过去按住林砚的肩膀,把人抵在书架上,“李砚白告诉你我跟他待到半夜?他告诉你我收了他的钢笔?他有没有告诉你,那天我是为了赶你的生日礼物才留在出版社?”


    林砚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沈野能感觉到他强忍的疼痛。“什么礼物?”他的声音很轻,像怕听到什么不想听的答案。


    沈野突然泄了气。他松开手,从画架底层抽出个被颜料浸透的盒子——里面是枚用薄荷梗雕刻的戒指,粗糙的纹路里嵌着靛蓝的颜料,是他去年没来得及送出的生日礼物。“本来想刻上你的名字。”他把盒子扔在地上,“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林砚看着那枚歪歪扭扭的戒指,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顺着书架滑坐在地。他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指缝间漏出的呜咽,像只受伤的兽。


    沈野看着他蜷缩的背影,突然很想蹲下去抱抱他,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闻薄荷香。可脚步像灌了铅,动弹不得——李砚白昨天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林砚这种人,骨子里就带着自毁倾向,你跟他在一起,只会被拖进泥里。”


    风铃再次响起时,李砚白站在门口,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沈野,你没事吧?”他冲过来把沈野护在身后,目光像淬了冰似的盯着林砚,“林先生,这里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林砚抬起头,脸上的泪混着血,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他看着李砚白搭在沈野肩上的手,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明白了。”


    他爬起来时踉跄了一下,却没再看沈野一眼,抓起地上的牛皮纸袋就往巷口走。走到梧桐树下时,李砚白的声音从背后追过来:“林砚,张老板那边我已经处理好了,以后别再骚扰沈野。”


    林砚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阳光恰好落在他眼里,亮得像淬了火的刀。“李砚白,”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狠劲,“你欠我的,迟早要还。”


    ***李砚白帮沈野处理画架残骸时,沈野盯着地上那摊混着颜料的污渍发呆。“他为什么会欠你?”他突然开口,目光落在男人西装袖口那枚精致的袖扣上——和林砚父亲留在书店的那枚一模一样。


    李砚白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说来话长。”他捡起那枚薄荷梗戒指,用纸巾擦去上面的灰尘,“林砚的父亲当年挪用出版社公款,是我父亲替他顶的罪,在牢里待了五年。”


    沈野的脑子“嗡”地一响。他想起周老先生说过林砚的父亲是“被人坑了”,想起林砚笔记本里画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想起李砚白看林砚时那眼神里藏着的复杂情绪——原来这纠缠的根,早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报复他?”沈野的声音发颤,“包括接近我?”


    李砚白把戒指放在沈野手心,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金属传过来。“我接近你,是因为欣赏你的才华。”他的目光很认真,认真得像在说谎,“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试试……”


    “不可能。”沈野打断他,把戒指攥紧,指节泛白,“我爱的是林砚。”


    李砚白的笑容淡了些,却没生气:“没关系,我可以等。”他转身往门口走,“对了,林砚的诊断书你最好看看,脑震荡加上肋骨骨裂,他大概需要人照顾。”


    沈野看着那份被遗忘在地上的诊断书,突然想起林砚刚才转身时,左肩不自然的倾斜。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跑,李砚白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他却像没听见似的,疯了似的冲进巷尾的阳光里。


    ***林砚住在码头附近一间废弃的仓库里。沈野找到他时,男人正蜷缩在堆旧渔网里,脸色白得像纸,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刘海。听到动静,他猛地睁开眼,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块碎玻璃,在昏暗中闪着冷光。


    “是我。”沈野的声音发颤,仓库里弥漫着鱼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墙角的水盆里泡着块带血的纱布,像朵腐烂的花。


    林砚看清是他,眼里的警惕瞬间变成嘲讽。“李砚白让你来的?”他放下碎玻璃,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扯到伤口,疼得闷哼一声。


    沈野冲过去按住他:“别动!”他的指尖触到林砚后背凸起的肋骨,能清晰地摸到绷带下那处不自然的凹陷,“为什么不去医院?”


    “去医院让张老板的人堵门吗?”林砚推开他的手,动作却没什么力气,“沈野,你能不能别再假惺惺了?看到我这副样子,你很开心是不是?”


    “我开心个屁!”沈野的火气也上来了,他抓起那块带血的纱布扔在地上,“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这样?林砚,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吗?”


    “对自己好点?”林砚突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爸赌输了家产,我被债主追得像条狗,现在连你也跟李砚白站在一起,我怎么对自己好点?”他抓住沈野的手腕,指腹狠狠掐进对方皮肉里,“你告诉我,我怎么对自己好点?”


    沈野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啃噬着,又酸又疼。他反手握住林砚的手,把那枚银戒指套在他无名指上:“跟我回去。”


    林砚的动作僵住了。他看着那枚戒指,突然用力想扯下来,却被沈野死死按住。“别碰它!”沈野的声音发颤,“这是周叔叔……”


    “周叔叔已经死了!”林砚吼完这句话,突然像被抽走所有力气,瘫回渔网里,“他看不到了,沈野,我们都回不去了。”


    沈野看着他闭上眼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像薄荷叶上的晨露。他突然很想告诉林砚,李砚白说的是假的,他从来没想过要换掉那只黑猫,可话到嘴边,却变成:“我明天让李砚白安排你住院。”


    林砚猛地睁开眼,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片死寂的灰。“不用了。”他别过头,声音冷得像冰,“沈野,我们到此为止吧。”


    这句话像把钝刀,慢慢割着沈野的心。他想起去年深秋那个雨夜,林砚也是这样说的,只是那时他还抱着希望,现在却只剩下绝望。


    “好。”沈野站起身,转身往仓库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祝你……安好。”


    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回头看见林砚正把那枚戒指摘下来,扔进墙角的污水里。银戒指在浑浊的水面上打了个旋,沉下去时,带起一串细小的气泡,像句没说出口的再见。


    ***沈野在仓库外站到半夜,直到露水打湿了头发,才慢慢往回走。路过巷口的书店时,看见李砚白还坐在那辆黑色轿车里,车灯在黑暗中亮着,像双窥视的眼睛。


    “他怎么样?”李砚白摇下车窗,递过来一支烟。


    沈野没接:“你赢了。”


    李砚白笑了笑,把烟叼在嘴里:“我不是在跟他抢。”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野空着的无名指上,“我只是在等你看清,谁才能给你想要的。”


    沈野没说话,转身走进书店的废墟。他在画架前坐了一夜,看着那两只被靛蓝颜料污染的猫,突然抓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