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齐歌

作品:《三影云谣

    她仍端着那方乌沉沉的端砚,眼神却早已飘忽,思绪不知飞去了哪处。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响——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骤然一惊,端砚险些脱手,七手八脚地稳住,一抬头,正撞上傅墨宣冷若霜雪的脸。


    她怔怔望着他,心跳如擂,僵硬地挤出一个不太合时宜的赔笑。


    傅墨宣一句话也没说,只径自走近,伸手接过她怀中的端砚,细细端详。


    片刻后,他将砚放回楠木架上,声音冷清得像雪夜山风:“若坏,照价赔。”


    说完,他转身落座,姿态冷淡自若。


    她撇撇嘴,悻悻地跟过去,坐在他身侧,嘟囔一句:“一块砚,能值多少。”


    “八百。”


    她刚啜了一口茶,顿时“噗”地一声险些喷出,连忙举起纸扇一挡,遮脸咳了两声:“……失礼。”


    借着纸扇掩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脸上尴尬压下,才慢慢放下扇子,转头望向他,唇边重新挂上她一贯的笑意,宛如什么也没发生。


    傅墨宣坐姿如松,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她身上,虽一言未发,眉眼微蹙,眼神凝重,像是在问,“你来做什么”。


    她刚要开口,门口猛然”砰“地被推开,一个身着赭红官袍、胸前绣着补子、腰间铜牌叮当作响的肥胖中年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在正席落座,身后两个穿着皂衣的随从分列左右,其中一人抱着抱着一只金漆木匣。


    这前呼后拥的阵仗,仿佛进入自家后花园。


    傅墨宣抬眸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清冷,随即低头,轻叩茶盖,发出一声清响。


    张铁柱一见,立刻大步走到傅墨宣身后,稳稳抱胸,浑身气场陡然拔高,目光死死钉着来人,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样子。


    她正好坐在这两个气势各异的大男人中间,被一股莫名的压迫感笼罩。


    中年男人扫了傅墨宣一眼,眼中带着掩不住的轻蔑,甩袖一哼,语气傲慢:“怎的?在傅老弟眼里,连朝廷命官都不值一提了?本官今日是来请你鉴宝,不是来讨你冷脸。这礼数,总归还是要讲讲罢?”


    张铁柱声音如铁,厉声呵斥道:“老你弟!这城里谁不喊一声我们齐歌轩的傅东家?什么屁官,当今镇国将军和御史台中丞还是我们东家拜把兄弟呢,你算哪根葱!这里不吃人情官威,要鉴宝就利落点,东西直接拿出来!”


    “你什么身份跟我们主子说话!”中年男人身后的随从猛地前跨一步,开口护主。


    “什么身份?你是瞎还是蠢?这里是齐歌轩!我们东家才是主子,你们是客,懂?客人没个客人的样儿,还讲礼数?”


    两方人马唇枪舌剑,火气直冲屋梁,眼看着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傅墨宣仍是低头持盏,眼角不抬,眉头却微微一蹙。


    她瞥了他一眼,又扫一圈这几位的剑拔弩张,轻轻叹了口气。


    下一瞬——


    “唰。”一把白扇陡然自她掌中高高举起,扇骨一展如花绽开,紧接着又一收,轻巧遮住面容。


    “失礼。” 她边说边慢悠悠地露出一双狐媚的眼睛扫向中年男子:“老爷您这阵仗实在太热闹,让在下一杯清茶饮到一半都凉了,凉得有些头疼。”她轻轻抚额,声音软得像落雪。


    中年男子才注意到身旁这位国色天香,突露出几分轻佻:“哎哟,这位美丽的姑娘是?”


    “姑娘?”她眼睛微弯,笑意温柔“若在下真是女子,不知老爷……打算如何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唰”地收起折扇,腰身挺直,声线一沉,冷冷道:“这位官老爷能把在下当成女子,想来平日里见的,不是花,就是化肥。”


    中年男子一愣,而她未等他听出话里的刀锋,已转瞬一笑:“在下就是说,像老爷您眼光这般独到、言谈如此风趣,理应相识满天下,谈笑皆鸿儒。可惜偏偏至今,难觅一知音,时常被人误解用意……实属不易呢。”


    语落,她轻叹一声,仿佛真心为眼前“高而孤”的人感叹人情冷暖。


    中年男子仿若心事被人点破,神情一松,感慨地道:“唉,确实……知我者,难寻啊。”


    自始至终纹丝未动的傅墨宣,直到那句落下,才缓缓抬手抿茶,掩住嘴角那一抹不经意的笑意。


    ——她话里暗藏的锋芒,他一字未漏。


    她扇骨在中年男子跟前点了两下,神情带着半分羞怯、半分撩拨。


    “那么想来,老爷今日带来的宝物,想必也同老爷一般,出身不凡、气质清冷,却不免寂寞,正等着真正识货之人。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睹其真颜?”


    中年男子抵不住这番软语温刀,挺了挺肚腩,满面春风地一挥手:“当然当然,来,把画拿出来,让这位公子开开眼界!”


    随从展开画卷,她则顺势将卷轴推至首座傅墨宣案前——真正的识货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傅墨宣神情沉静如常,未发一语,随即垂首,细细鉴画。


    张铁柱又开口,“这位官爷,咱们行规,鉴宝需等七日。你画留下,七日后再来吧。”


    傅墨宣却微微伸手,轻轻开口道:“无妨。”


    张铁柱点点头,一声吆喝,一堂倌便取来笔墨纸砚,安置在傅东家一侧,开始研墨调色。


    傅墨宣把画往旁边一推,开始提笔落字,行笔流畅,偶有停顿,旋即再起。


    她安静地看着他,那握笔的手修长有力,笔锋沉稳,字如其人,分寸之间,尽是克制与锋芒。


    眼神再偷偷扫描那专注的侧颜——冷淡、沉静,仿佛雪夜里的一团火,越是不动声色,越教人心热。


    终于,傅墨宣搁笔,抬手盖章,声音清浅却掷地有声地道了一句:


    “真。”


    那官老爷满心欢喜:“看吧!我就说我这是真迹!那什么狗胆膺品,也敢跟我争个高下?傅老弟——噢不,傅老板!刚才是我冒昧了,傅老板果真是行里鉴宝第一人,佩服,佩服!有傅老板您这句‘真’,我这就回去给他啪啪打脸!”


    店员边收拾边道:“既如此,还请这位客官随小的这边来,结清鉴宝之费。这卷赏鉴案也可随您带走。”


    “当然当然。只是嘛,这位公子——” 他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


    她像被烫了一下似地猛然甩开,倏地起身退了几步,神色微变。


    傅墨宣这才第一次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有些慌乱的脸上。


    那胖官老爷还想上前一步,傅墨宣却已抬手一拦,挡在两人之间。


    张铁柱见状迅速上前横在男子面前,一张黑脸仿佛能吃人,凶声道:“喂!干什么!结账那边请!!”


    胖官还想说话,张铁柱直接挽起袖子,煞气腾腾地一步步压上,把对方吓得连连后退,最后一行人被逼退出门外。


    门扇“砰”地阖上,堂中只剩两人,一片寂静。


    不一阵子,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反应过大,恐怕失了分寸,遂飞快理了理衣摆,清咳两声,强作镇定坐回座上,语带辩解:


    “那油腻的,居然对我动手动脚,咱们可都是男人啊。癖好这事儿……可不是人人都受得了。”


    傅墨宣听罢,这一次没有一贯的视而不见。


    他直直看着她,目光不若方才那般冷冽,沉静地落在她身上。


    她被盯得心微慌,又有些窘,还有点儿……莫名的动。


    她清了清嗓子,强作淡然打破沉默。


    “傅东家,刚才那场面,我不算功劳也算出了点力吧。怎么?不打算表示一下?”


    “多谢。” 语气不轻不重,他微微颔首。


    “就这一句?”她挑眉,靠了过去,“你要不是巴不得赶紧送那位胖贵人出门,何必连七日都省了?”


    傅墨宣别开视线,不作回应。


    她却不乐意,撇着嘴身子一倾,靠得更近。却丝毫未觉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早已逾越了“男子之间”应有的分寸。


    他微微一侧脸,避开她视线。


    “傅东家?傅老板?喂——傅·墨·宣!”


    他眸子终于看向她,哪怕是带着点儿不耐。


    “傅墨宣!你看我这手,这手被油腻咬过了,都快成废品了。我这般牺牲,也换不来你多说两个字?”


    她说得委屈,昂起的左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骨架纤细,肤色胜雪。


    傅墨宣蹙眉,伸手一拨,把她的手轻轻固定住。掌心覆上的,是一寸温热而细腻的触感。


    ——她没有躲开。


    他又瞥他一眼,语气淡淡:“玉。”


    “哦……玉,对。”她反应慢半拍,刚欲交出,却忽然一顿,紧握住那块玉石。


    傅墨宣神色明显增添了几分不耐。


    “……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天晟玉,对吧?”她问得小声,眼神却溜得飞快。


    他不答,只是沉沉盯着她,缓缓点头。


    她“唰”地抽出折扇,盖住自己通红的脸。


    “我就知道……你肯定早知道的……你可是傅墨宣啊……可你还是约了我……所以我才来的……”声音越来越低,像个心虚的小孩,在小声告解。


    傅墨宣目光落在她执扇的手上,那只抖动的小手也红透了。


    他淡淡开口:“这玉,可值二千。”


    “二千?!”


    纸扇上方,一双狐狸眼瞬间睁圆,震惊得可爱极了。


    “玉从何来?”他忽然追问。


    “欸?呃……我…辗转得到?” 她心虚极了。


    “从谁手中?”


    她一噎。


    “为何卖玉?”


    她更噎。


    他语气一顿,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来历不明,不收。”


    她撇撇嘴,抬手又把自己藏在纸扇后面,抱怨似的喃喃道:“就知道,哪有什么好事,耍我玩儿……”


    傅墨宣看着那把扇,沉默了一瞬,忽而低叹一声。


    “若说,再来。”


    ——“再来”。


    似乎有双灵动的狐耳,在空气中悄然一颤,她“唰”地收起扇子:“明儿,我可以再来吗?”


    盯着傅墨宣的那双眸子,清亮极了。这情绪飞快的转换,让他持盏的手都顿在了空中。


    她见他不答,眼睛一眨,替他做了决定:


    “那么明日,我再来叨扰傅东家。”


    她站起身准备离去,刚踏出一步,又忽然回头:“傅墨宣,你不问我名字吗?”


    他抿下一口茶,眼皮未抬。


    她忽地往前靠近半步,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赖劲儿:“你问嘛,傅墨宣。你们齐歌轩,不记客账的吗?”


    他身子微侧,轻叹一声,缓缓开口:“公子贵姓?”


    她笑眼弯弯,如新月横波,一字一顿地说出:


    “齐?浅?歌。”


    傅墨宣蓦地抬眼,眉心紧蹙,语中透出压抑的怒意:


    “祖业之名,不可胡闹。”


    她神色不动地后退一步,身姿笔直,朝他端端正正行了一礼,眸光清亮而笃定: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齐浅歌。”


    说罢,她潇洒转身,负手走向门口。行至门边又回头,笑容轻快。


    “记住了,我叫齐浅歌。明日,还来光顾你——齐歌轩。”


    这一刻,傅墨宣是真的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