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狐
作品:《三影云谣》 ——此时,一身白衣如雪的翩翩公子摇着纸扇,悄然踏入了齐歌轩。
齐歌轩,东城百年祖传古玩行,早年名声平平,藏于市井,不显山不露水。直至传至第三代东家傅墨宣,才凭一手冠绝天下的鉴宝本事,令齐歌轩脱胎换骨,一跃成为帝都古玩第一行。
门面不大,进来后却别有洞天。厅中铺着沉香木地板,脚步轻落,便泛起一缕暖香。四壁皆是青玉描金雕格,层层叠叠,光影流转,处处精致。案几上摆着青瓷、古玉,文房四宝错落有致,雅中透贵,静中藏威。
绕过屏风,一股香味悄然袭来,温润沉静,幽幽沁骨。那是百年老沉香焚出的香气,不张扬,不争味,却让人不自觉屏息凝神,心绪沉静。
她伫立门前,目光缓缓流转——这里的每一寸光影,她竟都欢喜得很。
门口店员正欲上前接待,却在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刻怔住了。
那张脸,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左眼下点着一枚细细泪痣,宛如初雪乍落一点墨,艳色逼人。明明是男子,生得却比女子还要明艳几分。若非那一身剪裁挺拔的男装,只怕早被误作是哪家贵女出行。
“……呃,抱歉。公子可是来寻宝的?”
白衣公子神色淡然,显是习以为常。折扇轻摇,微微一笑:“我与傅东家约好,今日来卖玉。”
声音低柔,带着淡淡磁性。店员又是一愣,才连忙回神,引他往内堂去。
楼梯口,一名魁梧大汉正负手而立,昂藏七尺,肩宽腰厚,眉如铁戟,臂若铜柱,站在那里如一尊铁塔,与这处古色古香、书卷墨香的轩阁格格不入。
“张护院,这位公子是东家的客人,来卖玉的。”
护院张铁柱眉头紧锁,目光扫过眼前这位“俊得过分”的小白脸,沉声道:“东西呢?”
她合起纸扇,姿态优雅地从腰间白丝布囊中取出一块古玉。那玉青白交融,通体温润。
张铁柱低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楼上请。”
白衣公子含笑颔首,步履轻缓,随店员登上楼梯。
二楼清客堂内,香炉袅袅,窗前光影浮动。一整面楠木高架上,陈列着各式砚台——歙砚、端砚、洮河砚、澄泥砚,皆为上品。
行家都知,满堂珍宝,齐歌轩东家尤为钟爱砚台。
她随手取下一方黑紫交融的端砚,指尖微颤,心中却只一个念头:
“……我我我现在逃还来得及吗……??”
——这事……还得从师傅让她带着那块玉来镇上说起。
她自幼钟情一切美之事物。天上繁星、地上美玉,凡是光华璀璨、姿态生动的,都能勾起她无限兴趣。
师傅带回的《宝经真观》《石识录》等玉经古册,她读得极勤,几乎能倒背如流,自认于此道,略有小成。
而师傅让她出手的这块玉,虽是老坑玉,青白温润,通体生光,但细看纹理略杂,严格来说,只是中品。
她本不指望能卖出天价,却打起了另一个主意:既然不能高价卖,那就往高价“抬”。
于是,她着了男装进了帝都初阳京,一连几日周转各家古玩行,一面赏玉,一面打探。
终于得知杏斋夫人嗜玉如命,又笃信“玉有缘主”。她便特意挑了个时辰,带着玉去了紫阳茶楼,“有缘”撞见了杏斋夫妇。
她故意撞过二人座前,姿态惊慌,仿佛不慎间将那只白丝布囊落在了桌上。手忙脚乱地取出玉来查看时,“恰好”对上夫人的目光。
目光交会,她唇角轻扬,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那双狐狸似的星眸微微弯起,狡黠却清澈,像是掌握天机的仙狐,轻轻一瞥,就勾得人心痒。
果然,夫人脸上浮起一抹不自觉的红晕。
她太擅长利用这副倾城的美貌,尤其那双眼,笑时带光,让人移不开眼。
“二位见笑。”她低声开口,嗓音微哑,略带磁性,语调却极轻极慢,仿佛怕惊扰了玉中沉睡的千年旧梦,“这块天晟玉,乃异域皇女霍尔拉氏的祭玉,在下有缘得到,因此略有紧张。”
她见夫人看得眼神发亮,已然沉迷,又轻声问道:“我看夫人眉宇温润,双目清澈如翠,莫非也是爱玉之人?”
夫人连连点头,她进而轻轻转首,一双狐魅的眼波扫向旁边的杏斋老板:“不知这位老爷,是否也识得些玉石之道?若不嫌弃,在下斗胆想讨教几句,可否一同落座?”
对面老爷,她声音略微扬高些,依旧温润,尾音却收得绵软勾人,如一缕轻风拂过茶面——看似无意,实则暗中放蛊。
杏斋老板原本正襟危坐,听她这一句,眼神竟不自觉柔了些,一时也觉这人说话可亲、姿容也顺眼。迟疑片刻,还是咳了声:“请。”
她笑靥如花,顺势落座,一手奉玉,一手微撑下颌,姿态恰如其分地雅致,不动声色地编着神秘传说、异乡奇缘,时而一顿,似有难言;时而一笑,又若藏情。一口一个“在下辗转得之,实属珍稀”,巧妙地将身份模糊于真假之间,吊人胃口,欲说还休。
她话语温软含笑,既有雅趣,又似含情,三道弯里藏着七种情绪,教人听得如痴如醉。
“夫人与玉有缘,今日阳光最媚,这玉在您掌中发了光。在下虽不舍,也得割爱。——三百两,玉归缘主。”
这一句“玉归缘主”,把夫人拿得死死的。果然,夫人一拍桌,“好,我买了!”
“不不不,稍等等,这……”杏斋老板忽然惊觉,眉头一皱,“三百两?也太……”
她并不恼,只轻轻摇扇道:“老爷的意思是,在下,不值三百两?”
语音刚落,纸扇遮脸三七分,露出娇羞的笑眼:“失礼,我是说,在下……手上这块天晟玉。”
这绵里藏针的一笑,竟撩得堂堂杏斋老板对眼前“男子”心头一烫。
可到底是生意人,理智浮上来,迟疑片刻,干咳一声道:“你若真想卖玉,不如先送去齐歌轩品鉴。傅东家鉴宝本事天下第一,估价且公允。若这玉真有传说中那般来历,出价定然更高。”
——齐歌轩、傅东家。
她心头一紧,背脊发麻。这些日子几乎跑遍初阳京古玩行,唯独避开齐歌轩,不就是为了绕过那位“傅东家”。
她手上摇扇的速度快了些,但仍撑着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眉眼低垂,仿佛毫不动摇。“齐歌轩藏龙卧虎,达官贵人尚且求见不易。在下身份卑微,恐怕连门槛都难以迈进。”
“听见了吗,傅东家?”杏斋老板忽地朝她背后抬高声音,“今儿来了个妙人妙玉,不妨给个面子,为这位……公子,开个方便之门?”
这话一出,她心里“咯噔”,狐眼眨了眨,连纸扇都忘了摇。
她像尾巴被掐住的小狐狸,脊背发凉却不敢乱动,只能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悄悄扫向身后——
只见后座一名身着墨绿长袍的男子,端坐如松,背脊笔挺,神情淡淡。那场间喧哗似与他无关,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座孤峰。身形修长,气场冷冽,静坐不动间,却有种猛兽般内敛的张力——像潜伏雪岭的豹,安静,却叫人不敢轻近。
她心头一跳,几乎不敢多看,随心跳加速了手上摇扇的动作。
傅墨宣,慧眼如炬,出手如神。年幼之时,曾因一瞥一语便识破客人所带之膺品,引得祖父与父亲惊叹不已,自此被悉心栽培。舞勺年间,不过三载,便为父亲鉴得数件国府级重宝入献宫廷,惊动朝野,当今昭溯帝钦赐“天下第一鉴宝”之号,一时声名鹊起,冠绝同侪。
自年前他开始坐镇齐歌轩,坊间但凡其所鉴之物,皆为藏界风向标。士林名流、达官贵人,竞相登门请益,视之如神。
除此之外,极少人知道,傅墨宣还耳力极好。
杏斋老板无需刻意放声,他自她与夫人“巧遇”起说的每一句话,便都听得清清楚楚。只因事不关己,他便不曾插手。但既然这话已打到了“齐歌轩”的头上,他,自然得回应。
傅墨宣缓缓放下茶盏,起身三步,走至她身侧。
修长的手指不由分说地从她手中取过那块古玉,昂首对着窗边光源查看。
她微微仰头,入目便是他静立如松的身影,气质沉静而冷峻。那手极大,指节分明,方才取玉时,指腹似乎轻扫过她的指背,温热而干燥,像风拂过湖面,只一瞬,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他忽地垂眸看向她,那眼神极静,却极锋利,仿佛能将人一眼看透并撕碎。
她强装镇定,摇着纸扇遮脸,仅露出一双狐媚的眼儿,轻咬下唇报以一个心虚的微笑,眸子还不自觉地眨了眨。
不多时,傅墨宣将玉还给她,仅淡淡吐出一字:“收。”
“…………收、收?”她不可置信,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又瞥了她一眼,冷声道:“卖,明日来。”
言罢,转身离去,半点不拖泥带水。
她握着玉,怔怔望着那道渐远的背影,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得了便宜,还是引来了祸端。
天下第一鉴宝号傅墨宣,他会看不出她手中这块玉不少上品?还是……他早就看穿了,却偏不点破?又或者,是这玉里藏着她未识出的玄机?
得傅墨宣金口,杏斋老板立马兴奋示意愿意买下。可她,却不想卖了。
不,是要卖的——但,她要卖给傅墨宣。
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一刻,心里到底是哪根弦轻轻动了一下。是紧张?是心虚?还是……某种说不出口的情绪,在心底慢悠悠地绕了个圈儿,像被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挠过心尖。
于是乎她现在,如约而至坐在了齐歌轩的清客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