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随伺

作品:《三影云谣

    翌日,午时,司徒景曜坐在府中,茶都凉了三回,人却还没等到。


    ——沈一逸,没来。


    意料之中。


    他真正意料不到的,是御史台遍布帝都的线人,竟一夜查不出这个人的来历。


    能确认的,只有一点:她并非帝都人。


    据司录回报,沈一逸是昨日从城西入城,具体身份、来处,仍需继续追查。


    司徒景曜微蹙眉心,暗忖:她恐怕连名字都是假的。毕竟连性别都刻意掩藏,又怎会随便泄露真名?


    可真正让他无语的,是那一叠密密麻麻的行踪回报里,最多的内容居然是:


    ——“沈一逸,辰时进城,先于城西‘福来居’用膳,点食:红油抄手两碗、酱牛肉一盘、清炒山笋一碟;稍后转至‘满福茶社’,食松糕三只,紫苏梅饮两杯;午时小憩于‘客来客栈’,申时至‘醉仙楼’,点:炖鸡汤、糯米藕、香酥鸭、黄豆焖猪蹄……”


    ——“今辰,沈一逸出客来客栈,直奔城东‘七味斋’,点:锅贴一份、豆花一碗、梅干菜烧饼两个、糖藕一盘、酒酿圆子三碗……”


    司徒景曜默默扶额。


    ……这是多久没吃东西?那副巴掌大个的身板,竟能装下这么多东西?


    最新消息——她现人在城东“云来食坊”一带,正琢磨午膳。


    司徒景曜一手托腮,目光微转,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去看看馋猫蹲哪儿觅食,似乎也挺有趣。


    坐言起行。


    不多时,饶有兴致的司徒景曜便来到云来食坊。


    午市将尽,客人稀稀落落。


    一进门,目光一扫,立刻锁定那熟悉的背影——实在显眼。


    整张方桌几乎被食物淹没:一碗红烧狮子头、一盘葱爆牛柳、一叠虾仁蒸饺、一份剁椒鱼头,还有两屉热气腾腾的小笼包,以及三道已经动了筷子的甜品。


    司徒景曜没吭声,一贯懒洋洋的脚步径直走过去,拉开她对面的位置坐下。


    沈一逸看了他一眼,不惊不咋,嘴里还咬着半截蒸饺:“你来收信?”


    司徒景曜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淡然回应:“不收。你倒是挺不急着交代的。”


    “我想过了。”沈一逸咽下口中的点心,顺手把那碟糖藕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让我送信的人也没说什么时候非得送到,你要收的时候我就送上。就这样。”


    司徒景曜挑眉:“所以你是打算靠‘无限期延期送信’,一直赖在帝都吃喝?”


    “我只是灵活处理任务。”沈一逸理直气壮,“你不想收,那我只能等。反正我没说信已经交了,没撒谎,任务还在进行中。”


    说着,她又夹了个小笼包,蘸了点姜醋,一口塞进嘴里。


    司徒景曜微微一笑,端起茶盏遮住唇角:“啧,真会打太极。”


    “彼此彼此。”沈一逸回敬,眼睛都不抬。


    两人之间,一桌菜香四溢,气氛却暗流涌动。


    “既然任务还在进行中……”司徒景曜忽然开口,语气意味深长,“那你现在的饭钱……是不是该算在任务经费里?”


    沈一逸动作一顿,眼神飞快瞄了他一眼。


    “你想讹我?”


    司徒景曜端茶微笑:“在下堂堂御史,怎么会‘讹’你?这是依法征收证人保护费。”


    “证人你妹。”沈一逸咕哝。


    “嗯?”他懒洋洋一挑眉。


    “……没说啥。”她忍了,毕竟桌上还有半只剁椒鱼头没吃完。


    司徒景曜看她一副“咬牙切齿也要吃干抹净”的模样,笑意更深了。


    她正要开始剥剁椒鱼头时,门口忽然一声严厉喝令:“巡检办案!都不许动!”


    一队官差气势汹汹闯进食坊,为首那人身披褐甲,目光如鹰,一步踏前,掏出通缉画像,扫视满堂食客。


    “昨夜西街命案,凶手疑似藏匿此处——就是你了!”


    他厉声喊道,指向沈一逸,那画像被高高举起。


    沈一逸刚一抬头,眼光瞥见画像:虽然轮廓略有出入,发型也不尽相同,但那剑眉杏眼、英挺五官,确实有七分相似。


    她瞳孔一缩,筷子一抖差点飞出去:“……我靠??”


    众人哗然,整个食坊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惊疑又八卦。


    司徒景曜正夹着一颗豆酱狮子头,还没入口,就被这阵仗逗得失笑,搁下筷子端起茶盏,准备看好戏。


    官差气势汹汹地冲上来,一把抓住沈一逸的胳膊。她挣扎着喊:“等一下!这什么命案,关我牛事啊?!”


    “昨日酉时,西街陈府发生命案,报官人亲眼见凶手逃逸的背影——你还不认!”


    沈一逸瞪大眼,不敢置信地提高嗓门:“又是酉时?你们这些杀人的和抓人的,就爱挑这个点儿逮我咬?!”


    ——昨天酉时,她还在太白楼辩白炸毛。


    她一眼瞥见对面低头持盏的司徒景曜,肩膀轻颤,连杯中茶水都泛起波纹。


    “笑个猪啊你!”她怒声低吼。


    “没有。”他放下茶盏,轻咳两声,努力抿嘴却压抑不住那抹笑意,“就觉得你……挺忙的。”


    官差显然没这闲心听他们斗嘴,抓住她胳膊猛地一拽:“少废话,跟我们走!”


    “等一下——疼!”


    沈一逸一声疼,司徒景曜飞快伸出一只手,稳稳按住了官差的手腕。


    他仍是带着笑意,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这位大哥,确实是认错人了。我可以作证,这位小兄弟不是凶手。昨晚酉时,他与我一同在太白楼,正处理另一宗命案。”


    官差一怔,随即反手一扣:“哟呵,还有一宗命案!你们同桌吃饭,谁知道是不是同伙?作证?好,正好一并带走交由衙门审理!”


    就在这时,司徒景曜“啪”地一声,将一块银白令牌重重拍在桌上。


    官差一愣,定睛一看,脸色瞬间发青,手一松,连忙躬身抱拳:“原来是御史台的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恕罪!”


    司徒景曜神色淡然:“无妨。只是这位小朋友,确实不是凶手。”


    “小朋友?”沈一逸眉头一跳,刚要怼回去,却对上他投来的一个眼神——稳而冷,像是在说“别闹”。


    她一顿,把那句骂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官差面露难色:“可……巡检办案,疑犯必须带回严查,规矩如此。”


    司徒景曜倏地拂了拂衣袖,坐姿一挺,一改方才的慵懒模样,整个人瞬间透出一股逼人的冷意,连那一贯挂着的笑意,此刻也透着薄霜。


    “即便有本御史中丞作保?”


    官差脸色骤变,语气也愈发小心:“属下……实在为难。虽有大人担保,但此人身份未明,且无明确证据能证其清白,与命案是否有关……尚未可知。”


    他眸光一沉,语气低冷:“你再说一遍——本官的随侍,身份不明?”


    官差们躬身如弓,大气都不敢喘。


    司徒景曜不紧不慢地道:“此人沈一逸,乃本官随伺。昨日奉命替我办事,午时才从城西回来,长身体的年龄嘛,吃了两碗红油抄手、一盘酱牛肉、三只松糕、两杯紫苏梅饮,直至酉时与我在太白楼会合,查办命案。”


    众人听得哑然失笑,确实是长身体的年龄呢;当事人脸颊刷地一下涨红。


    司徒景曜余光瞥见即将炸毛的小猫,强忍住嘴角上扬,继续凌厉道:


    “太白楼命案,刑房或案牍司的卷宗你们尽可自行查阅。至于她脚程几何、饭量几多、下榻何处——若你真有兴趣,我可以让御史台给你备一份‘御史中丞随身伺从行踪总览’,看个仔细。若要人,尽管来御史台,本中丞亲自绑了送去,如何?”


    官差们连连低头:“不、不敢!多谢大人提点,属下这就回去查太白楼案,定会查清大人随伺与本案无关。”


    他微微一笑:“有劳。”


    说完起身,风度从容,步伐一转,回头撇了沈一逸一眼:


    “杵着做什么?还不跟上?信不信这个月扣你俸银?”


    沈一逸猛地回神,连忙快步追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云来食坊。


    见官差没跟上,沈一逸一个肘击朝司徒景曜捣过去。


    “啊,好疼。”他揉着胸口,“我可不指望你知恩图报,但起码下手轻点,在下可是弱不惊风啊。”


    “臭花貂!”她瞪他一眼,“你倒是查我查得挺勤快啊??”


    “还好。”他仍是那副欠揍的笑脸,“昨晚你那道黄豆焖猪蹄还没记完。”


    “查就查,谁让你查我饮食的!”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点了三只松糕。


    “顺带的。”他语气漫不经心,眼神却落在她涨得通红的脸颊,嘴角微挑。“本官的小随伺,自然得放在心上。”


    “什么破随伺,谁爱当谁当,少占你老子便宜!”


    “也好,其他随伺可不会乱往我袖子里塞信。”他慢悠悠补刀。


    “你——!”这男人,毒得她牙都痒了。


    “怎么样,御史台待遇不错的,要不要考虑正式入职?”司徒景曜笑得温和,却句句刀在她爆点上。


    沈一逸脸上俨然写着“忍耐力已耗尽”,小拳头攥出风来了。


    “你个臭花貂你披着皮的笑面虎外表正经八百骨子里一肚子坏水张口闭口全是套话刀子拐着弯骂人还一脸慈悲真拿自己当个宝了?你祖宗要是知道你拿御史中丞的脸出来抹阴阳两面坟头草都该气秃了!”


    他却听得乐呵,笑得更春风得意:“行,那这随伺身份,本官就收下了。”


    她瞪大眼:“你耳朵怎么听的?!”


    “刚刚。”他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方才官差上前的场景,“我说‘我的随伺’,你没反驳,就是默认了。”


    “你胡赖!”


    “我逻辑。”他晃了晃头,理所当然地说,“御史台,向来讲理。”


    沈一逸气得刚要挥拳,却被他忽然收起笑意的眼神定在原地。


    司徒景曜褪去平日的吊儿郎当,语气忽地沉了下来。


    “我以御史台中丞之名,为你担保。从此刻起,你的姓名将记入案牍司存档,若你涉案、滥权、或有所欺瞒,不止你一人,我也将受查。情节严重者,牵连的,是整个御史台。”


    沈一逸怔怔看着他,那股子怒火像是被骤然压进冰水里,瞬间冷却下来,只剩满腹说不清的复杂。


    她当然可以狡辩,撇清干系,说“与我无关我又没求你”,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可那样,太不仗义,太不沈一逸。


    眼下,她似乎只能从了。


    咬了咬牙,像是终于咽下一口带刺的气,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朝他身上一砸:“收信!”


    司徒景曜笑意重新漾开。


    “好,我收了。”嘴上这么说,却又把信塞回了她手里:“不过收信这种辛苦活儿,是随伺的职责。”


    沈一逸微不可信地看着手里被反复折腾的信,再抬头看看眼前这张笑得人畜无害的脸……


    人生第一次……起了如此真诚、炽烈、毫无回旋余地的杀意……不想动嘴了…谁来直接给我一把刀……


    就在她真的在斟酌动手时,眼角余光看见前方街巷尽头一座三层古楼牌匾上三个遒劲大字——齐歌轩。


    司徒景曜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凑近:“怎么?喜欢古玩?这家店的老板是我熟人,要不要进去挑几件?本官请客。”


    “谁稀罕那玩意儿谁去。”她撇嘴,“只是这店名,总让我想起某只狐狸。”


    他挑眉,“你家还养狐狸?”


    “滚!少套近乎!”


    “哎哟,说说嘛——”他笑着追上几步,一脸好奇。


    两人一来一往,拌嘴声渐远,身影也缓缓融入街头人流。


    此时,一只白衣如雪的翩翩狐狸摇着尾巴,悄然踏入了齐歌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