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望闻问切
作品:《三影云谣》 在尉迟府的第一晚,初朗被盛情款待——雕花木制的大浴桶、香气萦绕的绸缎衣裳,以及由孙夫人特意备下的丝绸被褥……可她翻来覆去,终究未能安然入睡。
卯时未到,夜色沉沉,天边仍泛不出一丝鱼白。
初朗索性不睡了,起身洗漱整顿,打算“悄悄”出个门。
庭院静得出奇,夜风拂过,连树叶轻颤的沙响都听得清楚。星光不明,唯有前方一隅灯火微亮,传来细微“呼哈”声。
循声望去,转角庭前,一道身影在微光中挥枪如练。
那是一具沉稳挺拔的身形,青袍束腰,臂膀矫健。枪尖破风,似银龙游走,缠、挑、扫、劈,招招带劲。
初朗立在影下,不由屏息。
这人满头大汗、气息绵长,动作凌厉且沉稳。那张昨日尚被剧痛折磨得苍白的面孔,此刻却气血充盈,毫无病态可言。
在医者眼下,按理说,如他这般“气息错乱、心包闭阻”的症状,不应承受如此剧烈的动作。可他此刻所展现的,是强健的体魄与近乎苛刻的自律习惯。
“我哥帅气吧。”
耳边忽然吹来一口气,把她吓得差点跳起来。
身后是尉迟宁安——明显是早有准备地跟着。
“尉迟小姐,这么早……”初朗下意识护住耳朵。
“还不都是你太早起。”宁安打着呵欠,一副理直气壮,“我让人盯你房间,刚才有人来说你有动静,我只好亲自牺牲美梦来盯你。”
她说着,拉着初朗肩膀,硬生生把她转回尉迟彧方向。
“你看我哥,他从小到大,每天这个时辰都要练武,发烧感冒都没断过。除了发病的时候……那时候他只能关房里忍着痛,怕我们担心,也怕人看见。”
宁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我第一次见他发病,是四岁那年,在他房里玩躲猫猫。歌哥发现我,明明痛得直冒冷汗,还摸摸我头说‘安儿别怕,哥很快就好了。’”
她话语虽轻,却藏不住心疼。初朗默默看着,眼神软了几分。
“你说,我哥是什么病呢?”
她这一问,小医痴初朗如被解锁——滔滔不绝地分析起昨晚与今晨脉象的差异,气息与脉门之间的阻滞,体内气机如何紊乱……
宁安露出一抹坏笑:“你啊,真的很喜欢当医师吧。”
她凑近初朗耳边,声音甜甜的,语气却带着狐媚狡黠:“你不觉得……眼前这一整个人,都长成了一桩奇症?”
初朗眨眼,轻轻点头。
“你想知道他的病是怎么引起的,想弄清楚怎么能治好,是吧?”
她又点头。
“可以哦——”宁安一边冲她眨眼,一边手指打着圈,“你看他,身子骨可结实得很,不怕你折腾。你要是留下,可就日日琢磨、慢慢摸索了。”
轻巧的话语说得初朗眼睛都亮了——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沉声。
“你们在做什么?”
尉迟彧汗水未干,手中长枪尚未收起,走了过来。
“哎!哥你怎么现在才说话!”宁安气得跺脚,“我差点就快成功了!”
他一头雾水,初朗也一阵心虚,擦擦额角冷汗,真的差点就“被”成功了呢。
宁安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我不管啦!你们自己好好相处!”
尉迟彧看着妹妹甩着头发离去,轻叹一声:“她被惯坏了,你别理她。”
初朗点头,她心里明白其实尉迟宁安很关心这位兄长。
“你呢?要回去?”
初朗盯着他满额汗水,思索一会儿,忽然拉起他的手腕就地把脉。
尉迟彧并未拒绝。
片刻后,初朗放开手,眉头紧皱。
“脉象极稳,几近完人……可体内气流依旧紊乱。若真有一日逆冲攻心,必是剧痛难当。”
初朗抬眼看着他,语气凝重,“这病,真请御医看过?连他们也束手无策?”
“看过。” 他哼了一声:“小时候我娘还去求过方士,差点被提前超度了。”
他顿了顿,语气低了些,“如今只靠宫里的方药略作缓解,但不及你那日——来得快,也止得准。”
初朗若有所思。
“…少将军大人,能让我再考虑一天吗?”
尉迟彧看着她稚嫩的脸上有跟年纪不相符的眼神,突然伸手弹了弹她眉间。
“无需压力,这病我早认了。它没在战场上发作,我就不在乎。”
初朗揉了揉眉间,微红了脸。
“……那今日,我将全程跟随大人。”
“嗯?”
“望闻问切,第一步‘望’,我需了解大人的生活作息。”
“无妨。”他顿了顿,“但别再叫我‘大人’了。你是尉迟府的客人,叫我尉迟彧便行。”
初朗摇头,思考一阵后轻声唤:“少将军。”
眼见她倔得认真,他纵容般轻轻弯了弯唇角。
随后,初朗开始了一日“贴身观察”。
用早膳时,他发现尉迟彧不挑食,进食速度快却不失礼仪,吃相干净利落,举止极有分寸。
从尉迟府出发,沿街入军营,沿途不少百姓纷纷拱手问安:
“尉迟将军早啊!”
“这位小友好可爱呀!”
“将军今日比昨日还俊咯!”
尉迟彧气度沉稳,一一回应,毫无架子。
唯有女子靠近时,他会显得仓促,快步离开。
初朗朗在眼里,不知觉笑了。
初到军营,偌大的营地一片威严肃穆,粗犷豪迈的士兵往来如风。满营的彪形大汉,个个吼着“将军”,初朗一时有些紧张,脚步不自觉更贴近尉迟彧几分。
忽然,一个比尉迟彧还高半头的男人走来,伸手就把她像小鸡崽似的提了起来:
“将军,这小娃是咱新兵?挺精致的!”
尉迟彧抬脚朝他屁股一踹:“放人,他只是跟我走一趟,有事。”
副将彭苍吃痛咧嘴,一边放人一边打哈哈散人。
接下来的操练,尉迟彧全情投入,一言一行皆是令行禁止。将令简练,态度严肃,动作有力,哪怕在一众精兵中依旧气场逼人。麾下将士虽惧他训斥,却俱是心服口服。
初朗没有走远,安安静静待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尉迟彧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
——她是来研病的,可这病人怎么看怎么不像个病人。
“若不是有病……”
她喃喃,“他简直完美。”
尉迟彧始终未与她说一句话,却时刻都在留意她、护着她。
有人多瞧她两眼,他便淡淡叫回训场;有个小兵多嘴逗她一句,下一刻就被点名去跑圈。
中午用膳时,他特意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吩咐人备膳。她的碗筷干净得发亮,显然是新换的,从未用过。
——真是个,矜持又体贴的病人啊。
等军议开始,初朗被请出中军大帐,只得待在营地西侧的一座哨亭。那亭子用粗木搭成,四面开阔,虽无帷帐,却胜在清净。
亭下草色寂寥,凉风吹衣,她默默回想着一天所见所闻,不知不觉,便枕着手臂睡着了。
直到脸颊一阵发痒,“……疼……”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一张俊朗面孔近在眼前,一只大手掐着她的脸珠子。
“少……少将军!”
“醒啦,走了。”
初朗揉了揉眼,抬头一看,天色已然西沉。她忙起身追上前方高大的身影,和他一同往将军府方向走去。
黄昏时分,帝都街巷华灯初上,香铺与茶肆点点炊烟,街头巷尾传来孩童嬉闹与小贩吆喝声。人间烟火气里,两人并肩而行。
“今日如何?可闷坏了?”尉迟彧看似随口一问,语气却温和。
“确实有些闷,”她点头,随即又认真补上一句:“但将军营中清正,风气极好。”
尉迟彧嘴角一扬:“我们这些当兵的,各有出身和脾气,但都在战场上见过血,心里有条线,谁都不敢踩。操练时不敢懈怠。谁也说不准哪天,就得带着这条命上阵厮杀。”
初朗侧过头看着他,见他凌厉锋锐的神色,顷刻间便下定了决心:“我决定了,少将军,我愿意帮助你。”
尉迟彧顿住脚步,转头看她。
她直视着他,一字一顿:“虽不敢保证能治好,但我会尽我所能。”
他垂眸看向那双干净明亮的大眼,那眼里没有惧怕,没有犹疑,只有笃定与坦然。
“那就,拜托你了。” 那一笑里带着些许松动,也带着不动声色的温柔。
就在这温柔氛围尚未散尽时——
“叮——”一只描金镂花的精致酒盏自街边酒楼的二楼凌空掷来,划出一道优雅却嚣张的弧线。
尉迟彧眼疾手快,抬手稳稳接住。掌中熟悉的花纹与重量,不用看也知道是谁的东西。
他微挑眉,缓缓抬头望向对街太香楼二楼,一名男子懒洋洋托着下巴,倚在精致雕栏上,唇角带笑,举杯示意。
“曜。”尉迟彧语气淡然,“搞什么?”
“见你带个新面孔,好奇,打声招呼。”
尉迟彧略一偏头,道:“这位初朗,是尉迟府的新门客。”
随即向初朗淡淡介绍:“司徒景曜,御史台中丞,是我发小。你是男的倒无妨,若是女子,别信他嘴里说的话。”
初朗心虚地眨了眨眼,抱拳行礼:“见过司徒大人。”
司徒懒洋洋地点头回礼,接着朝尉迟彧抱怨:“就这样介绍兄弟的?”
尉迟彧反问:“一个人?难得啊。”
司徒景曜闻言,视线落在那安静立于尉迟彧身侧的初朗,小小的身影,让他想起那只爱炸毛的小野猫。
他抿了口酒,嘴角缓缓勾起。
“唔……我最近忙着——逗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