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剑与鞘

作品:《陛下掖好小被子

    闻言,徐无因不由偷睨向一旁。


    洞光将暗处渐渐逼亮,男人背逆着外头幽银的蟾光渐步靠近她,直到胡萤看清他衣袖腰缎间搓捻的一段段金线。


    他停在她跟前,神情照旧孤清,只是缓缓将双臂张开,起了如要抱她般的姿态。


    胡萤怔在原处。


    他垂眼,觑着腰腹间的鲨皮鞘:


    “归剑。”


    胡萤恍然回过神,耳尖凝血似的红,极小心地将那把剑从怀中献出来,剑刃已被她捂得起了热气。


    她帮拾萤先生捡过太多本书,磨过许多方墨,也理过太多次男郎的襕衫革带,独独从未帮一个男人将剑放回鞘中。


    刃上的血色残败地开着。


    胡萤想,这是位极轩然的男郎,归鞘的剑,不该染血。


    她取下鬓间绒花,小心捏紧了,拿洁软的花面将血色汲净。


    男人盯着她,眉梢微异。


    剑锋缓缓地滑进鞘口,在鞘内的铜簧上溅起极轻的颤音。胡萤的一双手也像颤巍巍、沾了血的绒花,将未散的杀气,驯成了鞘内收拢的轨迹。


    她松了口气,软着声,声音细小,更像安慰给自己听的话:“好啦……”


    他背回身,腰着那把归了鞘的剑,一步步又离她更远。


    这下胡萤走起来,轻巧很多。


    **


    封河府,于天子脚下,却有一位连天子也不敢直面的男郎。晋朝的幼帝年仅十岁,时事要政俱被燕王何让全然揽在了掌中。


    燕王何让,字必之,为幼帝兄长,遂以护驾之名,又树起一支私军,骑黑马、袭黑袍,称特辖军,屠灭前朝叛军十二城,数万人被剥皮穿刺,投入茫茫冰河。


    天下人说敬他,却也十足的畏他。许多年,朝上为官为政的男郎都娶了妻、迎了妾,美姬许多,但无人敢过问他的婚事。


    常年浸在生与死、血与肉里,听惯了男人女人、老人孩提的哭嚎,人的心底里就烂成了冻土、荒漠,养不住什么娇丽的花。情与爱,也就不必要沾染。


    幽茫的黑夜里,两匹通体乌黑的特勒骠挽住了马车,每动一步,铃舌便撞出响。


    车帘三重,孔雀翎捻线织就的罗縠,蜀绣双面雀的金呢,最内一重则是鲛绡。胡萤与徐无因坐在一道帘前,何让独坐鲛绡后,身影透出来,端坐如雾里寒山。


    胡萤无措地盯着黑氅袖角,不敢吭声。


    徐无因抱臂假寐,有意不看坐在对岸的女奴。


    他清楚,何让没有用女奴的习惯。


    内室女奴的手娇嫩,抖不起厚重的裘氅,也理不净沾血的战甲,更按不住一匹受惊的劲马。因而,府内不养女奴,也不留女客。


    马车驶向街巷,人声逐渐密起来。


    临街的酒旗茶幌被烛光月色烘亮,猎猎招展。胡商卸着骆驼背上的檀木箱,掀盖时**混着胡椒的辛烈,浓郁钻进了帘。


    生在苦寒的明州,她未曾嗅过这样的气味。


    胡萤偷偷睨了睨徐无因,发觉他仍假寐着。又睨了睨帘后,何让的身影仍屹在原处,一动未动。她暗暗只手挑开车帘,看得称奇。


    临街肉铺的庖丁抡起厚背刀,砧板震颤。


    “一沸蟹眼,二沸鱼鳞!”


    茶博士唱喏着揽客,却不慎踩着了青衫书生的云头履。勾栏瓦舍的灯笼次第亮起,胡萤眼底盈满琉璃似的光。


    她常人念起封河府,从未来过。如若先生在,她又要扯着他,戴着帷帽转上许久,再被先生念几句:不必贪慕俗物。


    冷风忽灌起来,徐无因睁了眼。


    车内的女人一只手挑着帘,一只手攀在窗缘,身段儿微微抻着,乌发松散着随风逸荡。她忘了氅衣宽松,却将两节细白的小臂呈在外头,蛇一般的腰隐隐娇窄……


    “徐无因。”鲛绡后传声。


    徐无因惊出一身冷汗,遽然挪开了眼,呼息不畅:“郎主,我……”


    他的话被拦断:“下去,回府领罚。”


    “是。”


    胡萤一吓,忙将手收回,坐回原处,眼不敢再挪。


    徐无因一把拨开帘,踏下车。


    “红奴,”何让沉声,“进来。”


    红奴……?


    胡萤摸不准这声红奴唤的是谁。


    “你,进来。”他重复。


    “奴、奴……不叫红奴。”这两个字沾了红,又带奴,俗贱。


    话虽如此,她还是慢慢躬着身,沿着犀皮座往里挪,入了鲛绡。胡萤不敢声语,也只敢挨着车壁紧坐,垂着颈,低着眼,心中还在琢磨“红奴”两字。


    “一个女奴的名字,不该有自己的主意。”何让凝声。


    胡萤自觉屈辱,却一言不发。


    两人如此坐了良久,直到外头喧嚣已尽。他的膝离她的太近,她身上冷,他又散着热烘烘的暖。下意识的,胡萤的膝愈发挨近。


    一张糙热的手掌,钻开黑氅的缝隙,一把扣住了她不安分的凉膝。


    胡萤惊得低呼,又被那双冷若幽潭的眼逼回腹中。她眼睁得很大,呼息凝滞,不敢动作。


    “自恃妖惑,随地取宠。”他的掌心在她腿侧陡然用力一拍,疼得她低叫。


    “啊……郎主……”


    她没有。


    先生从不用“妖惑”两个字羞辱过她,只会称她“洁美如玉”,如何就成了妖,又如何惑他?胡萤隐隐眼圈泛红,不敢反抗,自知委屈。


    可她一叫,他的手却又收紧:“不准浪/荡。”胡萤一声也不敢再出,唯恐又被他打上妖惑、浪/荡的污名。


    他的手抽出去,她腿侧还火热的疼。


    胡萤埋着头,竭力将眼泪倒回去,心里想着只怕若是她的先生看到,要替她心疼,又要问她疼不疼,又要哄她片刻。


    夜深矣,马蹄一路踏进府内。


    三重青砖漫地的燕王府没有侍卫,没有女奴,宦奴甚少,只在天光未出时踏出门室,这是何让的习性。他不喜人烟,也不喜聒噪。


    天光未出,宦奴扫毕门庭落叶残尘,悄声理罢府内杂务,便退回宅深处,闭起门,吹了灯。府内也并无主人用的膳房,唯有宦奴们用的一间柴火灶。


    何让的三餐清简到了一定程度,他们烧制得极省事,只由徐无因递呈。一天里,几乎奴不见主,主不召奴。


    偌大的府宅,清寂寡淡到与荣华并不相沾,更像鬼魄为洗罪孽,聚坐在此处自省自悔的一处居厝。


    地坪铺的方砖皆以桐油浸透,倒映着藻井垂落的六角府灯。何让走在前,她拢着氅,紧紧随着。


    他问:“会清扫打理?”


    胡萤忙接:“奴会。”


    只是踏入内室的门,她便被一阵冲鼻的血锈气逼得要吐。借着烛灯,胡萤朝里望。


    室里深处,游纹柱上捆缚的人生死难辨。粗麻绳深勒着腕骨,血渍将绳结染成褐蚯蚓状,散发板结成块,十指被拶子夹过的关节肿若胡桃,麻衣早被鞭笞成缕。


    胡萤的步子软了,不敢往前。


    何让抬指解鞘,将剑与鞘一并沉沉搁在案上:“除净他身下的血,将他理干净些。”


    深秋的夜里泛起了冷,他坐在青铜兽炉前头,蟠螭纹盖隙间逸出缕缕松烟,炉腹内银骨炭爆出细碎的毕剥声,几乎成了室内唯一的响动。


    她眼前的是“犯”还是“敌”,胡萤不敢问。


    无从下手。


    胡萤只好回身,弱声:“奴……缺件衣裳。”


    何让正掌握着鹤嘴铗拨弄炭堆,铗尖珐琅点翠的雀翎纹掠过火光,霎时勾起一串金红星子。


    听罢,他顿了顿,将铗子扔在炭里,走到屏后,窸窣响动了些时候,才拎一件淡色窄袖男衫出来。


    何让将衫子扔给她:“府内没有女人的衣衫,旧时所着,赏你。”


    胡萤无言应下,心中亦很拧巴:女人最爱鲜妍的衣裳,谁愿穿男人的素衣。说是“赏”,她才不喜欢。


    纵是如此,还是慢吞吞地捧起细布衫,绕到屏后去。胡萤在他面前已更过两次衣,一次脱,一次穿。


    待她穿罢,将那件黑氅细细地叠起,依着颜色摆好,才踱出屏。这件衫虽说是何让幼时所袭,可在瘦弱娇小的女人身上,到底还是显得有些松阔,愈发将她描得薄薄一片,看了让人怜悯。


    “这衣裳除了大些,真是……”她难得带了几分笑,声音也柔泛起来。


    可何让并未抬头:“既遮身蔽体,就别再废话了。”


    半截话被何让堵回去。


    胡萤已习惯他的做派,便步到游纹柱前头,柱旁木桶里放着清水,搁着洗布毛刷。这样的事,看来惯有人做的,也许就是方才在马车上偷偷衡量她的徐无因。


    被捆缚的是个男人,面上的伤口纵横,随呼吸起伏开裂,已看不清样貌。胡萤很怕,怕便止不住抖,连淘洗布条都显得笨拙迟钝。


    她半伏在地上,布条擦过男人身下干涸的血,又泡进桶里,筛一遍血水。桶内漫起红,胡萤心底愈怕。


    他说,理干净些。


    那这男人,要不要理?


    胡萤拿不定主意,正要开口,他便识破了:“你还要为他更衣沐浴?”


    何让嗤笑了一声。


    她低着头,手里布条被绞得渗水:“他……一夜都在此处吗?”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他冷声。


    胡萤不忍,心里又犯怵,只好将布条拧干,搭在桶沿。柱上的人虽无动静,但呼吸微弱,分明是活着的。


    她想到先生,心里怕先生也如自己,或如这位男郎,落入了贼人手里,被折磨得生死未卜。


    想到这儿,胡萤的眼圈又渐红。


    “你若还想寻死,便出此门室,走到庭后圆池,脱了这件干净衣裳,扎身进去。安静,也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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