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铁锅里的美味佳肴
作品:《快镜头下的成长叙事》 小炉子里的柴火毕剥作响,火舌舔舐着黝黑的锅底,将整口沉重的生铁小锅烧得泛起一层隐隐的青白色。油烟升腾前,那灼热的铁已有生命般低吟起来。外公佝偻着腰坐在小炉子前,像一尊被烟火熏燎的土地神像。他枯瘦的手拎起油壶,黄澄澄的花生油沿锅壁淋下,触碰到滚烫铁锅的瞬间,“滋啦——”一声爆响,油花欢腾四溅,浓郁的油脂焦香混合着铁器被高温激发的独特气息,猛地炸开,香飘十里。
菜板上,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已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粉白的肥膘如同凝脂。外公的刀是沉默的伙伴,落刀沉稳笃定。他抓起肉片,手腕一抖,雪白的肥膘与赭红的瘦肉便纷纷扬扬落入滚油之中。更剧烈的“噼啪”爆响炸开,油星如微型焰火飞溅。外公神色不变,那双布满厚茧、沟壑纵横的大手稳稳握住长柄锅铲,手腕以一种近乎韵律的节奏翻动。肉片在滚油里迅速卷曲、变色,边缘泛起迷人的焦黄,肥膘部分在高温逼迫下,晶莹的油脂被一点点榨出、融化,渗入瘦肉肌理,也慷慨地融入滚烫的油中,将那原始的荤腥香气推向更浓郁、更丰腴的层次。
紧接着,主角登场——一大把洗好沥干、翠绿中透着深紫脉络的本地辣椒,被外公大手一拢,豪迈地倾入锅中。滚烫的花生油遇到饱含水汽的辣椒,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哗啦”巨响!一股极其猛烈、极其生猛、带着强烈侵略性的辛辣气息,如同无形的气浪,轰然炸裂开来!这辛辣绝非单一的刺激,它裹挟着热油、肉香、铁锅的气息,劈头盖脸,蛮横地冲入鼻腔、咽喉,甚至直抵眼眶,瞬间激出泪水。外公的脸在腾起的、油烟中有些模糊,只有那双被熏得微微眯起的眼睛,依旧锐利地盯着锅中翻腾的战场。
锅铲在铁锅深处沉稳地刮过,发出“锵啷、锵啷”的、如同打铁般坚实悦耳的声音。外公的手臂肌肉绷紧,每一次推送、翻搅都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韵律。肉片与辣椒在滚油与灼热的铁壁间激烈碰撞、拥抱、交融。翠绿的辣椒在高温与油脂的驯服下,迅速变得油亮、柔软,边缘微微卷曲起焦边,那生猛的辣气在热力的催化下,奇妙地转化为一种醇厚、鲜香、略带灼烧感的复合滋味。酱油顺着锅铲淋下,深褐色的酱汁瞬间被滚烫的油脂激发出浓郁的酱香,在锅底“刺啦”作响,迅速包裹住每一片肉、每一段辣椒,赋予它们深沉厚重的底色。最后撒入的粗盐粒,如同点睛之笔,在热锅中跳跃,瞬间将所有的鲜、香、辣、咸提升到极致和谐的高度,激发出食物本身最原始澎湃的生命力。
炉子火熊熊,映亮外公花白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滴落在滚烫的灶沿,“滋”地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锅气蒸腾,带着霸道香气直冲屋顶梁椽。当外公终于将锅铲一收,那盘凝聚了铁与火、油与肉、生辣与醇厚的辣椒炒肉被盛入粗瓷大碗时,整间屋子仿佛都被这浓烈、滚烫的香气托举起来,悬浮在一片令人心醉神迷的烟火云端。
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滚烫的肉片边缘微焦,入口是丰腴的油脂香混合着酱油的醇厚咸鲜,咬下去,内里却依旧软嫩多汁;本地辣椒不辣,那饱吸了肉汁与油脂的辣椒,早已褪去了生涩的锋芒,变得柔软而富有韧性,入口先是浓郁的咸鲜酱香。
四溢飘香,五味俱全,脍炙人口。它霸道地冲刷着味蕾,点燃沉寂的食欲,每一口都狠狠地扒下大口大口的白米饭。
许多年过去,我尝过无数精致的、改良的辣椒炒肉。它们或摆盘精美,或辣度温和,或添加了五花八门的香料提味。可那盘在烟火缭绕的灶房里,由一口滚烫铁锅和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锻造出的滋味,却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图腾,再未被超越。外公的辣椒炒肉,没有秘方,只有火炉里最旺的火,铁锅里最滚的油,菜板上最朴实的肉与椒,以及那双在油烟中稳定翻动锅铲、将岁月风霜与无言疼爱一同炒进菜肴的手。那滋味,是粗粝的,是灼热的,是带着铁腥与汗味的乡愁。它不仅仅是一道菜,而是一场在味蕾上进行的、关于土地、关于生存、关于沉默亲情的盛大祭祀。
如今,灶房空了,铁锅冷了。那曾响彻灶间的“锵啷”锅铲声,那曾弥漫整个童年的、浓烈到呛人的油辣香气,连同外公在烟火中佝偻而专注的身影,都沉入了记忆的深潭。偶尔在异乡的深夜,被相似的、却终究单薄寡淡的香气撩拨,胃里便会翻涌起一种尖锐的空洞。原来有些味道,一旦刻入骨髓,便成为永恒的乡愁。那盘辣椒炒肉里翻滚的,哪里是肉与椒?分明是外公用铁锅和灶火,为我炒出的、一片永不冷却的星辰——纵使斯人已逝,那灼热的美味,依旧在记忆的夜空里,固执地燃烧,照亮所有回望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