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瓦檐下的菠萝蜜

作品:《快镜头下的成长叙事

    外婆家院门口那棵老菠萝蜜树,粗壮的树干虬结盘踞,浓密的树冠早已漫过矮墙,肥厚的墨绿叶片层层叠叠,沉沉地压向低矮的瓦房屋檐。八月溽热的风一吹,叶片翻涌如绿浪,便露出其间悬挂的庞然大物——二三十颗纺锤形的巨果,黄绿的表皮上布满粗粛的瘤突,沉甸甸地坠在枝桠间,有的几乎蹭到了青黑的瓦片。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奇异而浓烈的甜香,像发酵的蜜糖混合着热带阳光的热度,霸道地钻进鼻腔,宣告着它不可抗拒的成熟。


    “再不吃,要沤烂在树上了。”外公仰头望着那累累硕果,声音像磨砂纸擦过木头。他转身从柴房拎出一柄磨得锃亮的镰刀,长木柄油润发黑。他走到树下,选准一颗最大、位置最低垂的果子。那镰刀雪亮的弯刃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精准地楔入粗壮的果柄与树枝的连接处。外公深吸一口气,手臂肌肉在洗薄的汗衫下绷紧隆起,手腕猛地发力向下一拉!


    “咔嚓——嚓!”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撕裂声响彻小院。紧接着是“噗通”一声闷响,那颗巨大的、布满瘤突的“刺猬”应声坠落,重重砸在树下的泥土地上,激起一小片尘土。果柄断裂处渗出乳白色、极其黏稠的汁液,散发着浓郁的草木气息。


    这只是一个开始。外公的身影在浓密的树荫下不断移动,镰刀起落,沉闷的坠地声接连响起。黄绿相间的巨大果实滚了一地,像一群从树上跳下的笨拙小兽,散发着愈加浓烈、几乎令人醺然的甜香。外婆拿来几个旧箩筐,外公便弯腰,用镰刀勾着,吃力地将那些沉重的果实一个个滚进筐里。“这个给你妈捎去,”他指着一个表皮金黄最多的,“这两个给你舅,那几个小点的,给你小姨家娃们尝尝鲜。”


    最大的那颗被留在了院中的青石板上。它像个沉默的宝藏,散发着诱惑的气息。外公从灶房拿来那把厚实的菜刀,刀刃在日光下闪着寒光。他并不急于动手,而是先取来一个小瓷碟,倒上几滴金黄的香油。他用手指蘸了香油,极其仔细、均匀地涂抹在宽厚的刀身两面,连刀背也不放过。油膜在金属表面形成一层微弱的光泽。


    “看好了,”外公对蹲在一旁、眼睛发亮的我说,“抹了油,那胶(指菠萝蜜黏液)就缠不上刀。”他单膝跪地,稳住那颗巨果,抹了香油的菜刀对准果实长轴的中线,稳稳地切了下去。刀刃破开坚韧厚实的外皮时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刀锋深入,预想中那恼人的、胶水般黏糊糊的白色汁液果然被油层隔绝,并未大量渗出粘连刀身。当刀锋彻底贯穿果实,外公双手用力向两边一掰——


    “啵”的一声轻响,巨大的果实豁然洞开!


    刹那间,一股更加汹涌澎湃、近乎醉人的甜香洪流般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小院!金灿灿、肥厚饱满的果囊(苞)紧密地簇拥在一起,像无数个蜷缩的小月亮,表面闪烁着蜜糖般晶莹的光泽,每一个果囊都紧紧包裹着一颗深褐色的、光滑的果核。黏稠的、金丝般的蜜汁从断裂的果囊间渗出,拉出长长的、闪亮的细丝。


    外公用抹了香油的手指,灵巧地剥开那些缠绕的金丝,指尖触碰到那滑腻微凉的表面,迫不及待地送入我口中。牙齿轻轻咬破那层富有弹性的薄皮,丰腴的果肉在舌尖化开,一种难以言喻的、爆炸性的甜蜜瞬间席卷了所有感官!那甜,浓烈、醇厚、霸道,带着阳光烘烤后特有的暖香,毫无酸涩的杂质,纯粹得如同固态的蜜糖,却丝毫不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令人愉悦的纤维感在齿间微微弹动。黏稠的蜜汁沾满了嘴角和手指,甜得人忍不住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哝。


    外婆拿来一个大瓷盆,外公将剥出的金黄果肉堆满一盆,又将散落盆底、裹着黏液的深褐色果核仔细地捡出来。“莫丢,”外婆说,“洗洗煮了,粉糯着呢。”


    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小院,树影斑驳。我们围坐在青石板旁,指尖黏腻,空气中弥漫着化不开的甜香。我贪婪地咀嚼着那金黄的蜜糖,每一次吞咽都是纯粹的幸福。外公布满皱纹的脸上沾着一点亮晶晶的蜜汁,他偶尔也拈起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嚼着,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们,眼角堆叠着满足的纹路。外婆则端走了那盆果核,在压水井旁哗哗冲洗着。


    许久之后,灶膛里的余烬未熄。外婆掀开咕嘟冒气的锅盖,一股带着坚果清香的蒸汽扑面而来。煮熟的菠萝蜜籽捞在粗瓷碗里,外壳微微裂开。外婆用粗糙的手指捻开一颗,露出里面粉白色、饱满的仁。我吹着气咬下去,口感粉糯扎实,带着板栗般的清香,是那极致甜蜜后温柔的余韵。


    那棵老菠萝蜜树年年挂果,年年飘香。外公抹了香油精准劈开果实的动作,外婆煮籽时氤氲的蒸汽,还有指尖嘴角那永远洗不净的、黏稠的金色甜香,连同树下青石板滚烫的温度,一起酿成了我童年最盛大、最浓烈的甜蜜仪式。那滋味,是阳光沉淀的蜜,是粗糙手掌传递的慷慨,是瓦檐下永不散场的团圆。每一次咀嚼,都是对那个丰饶夏日的重温,每一次回味,都听见果肉裂开时,那声幸福的、甜蜜的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