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外公煮的白切鸡
作品:《快镜头下的成长叙事》 天刚蒙蒙亮,灰白的晨光才勉强渗进窗纸,院里的芦花大公鸡便抖擞起油亮的颈羽,昂首挺胸,朝着熹微的东方引吭长鸣。“喔——喔喔——!” 那声音高亢嘹亮,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乡村黏稠的睡意,也精准地刺穿我的耳膜。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从鸡舍的各个角落炸开,母鸡们“咯咯哒”的絮叨,小鸡雏细弱的啾鸣,汇成一支杂乱却生机勃勃的晨曲。这天然的、带着羽毛和泥土气息的闹钟,日复一日,宣告着外婆家新一天的开始。
鸡舍在厨房的后面大房子里面,外公佝偻的身影总在晨昏准时出现在那里。他提着那只被鸡喙啄得坑坑洼洼的旧木桶,桶里是拌着碎米糠和剁得细碎的野菜叶的泔水,散发出温吞而复杂的酸馊气味。木栅门“吱呀”一声推开,鸡群便像涌动的彩色潮水般围拢过来,聒噪地拍打着翅膀,鲜艳的鸡冠在攒动的鸡头间跳跃。外公粗糙的大手抓起一把糠菜混合物,扬手撒开,如同布施一场金色的细雨。鸡群立刻埋下头,尖利的喙雨点般啄击着地面,发出密集而欢快的“笃笃”声。外婆则在一旁,仔细地将谷粒撒进角落的石槽。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和鸡毛,混合着草料、粪便和泥土的气息,这是最朴素的、属于大地的晨昏。
我生日那天,气氛格外不同。外公在鸡舍里逡巡良久,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只昂首阔步的公鸡。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一只体格最壮硕、尾羽最长最油亮的红冠大公鸡身上。那鸡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停止了啄食,警惕地昂起头,鲜红的鸡冠像一团燃烧的小火苗。外公的动作快而利落,他俯身,大手如铁钳般精准地扣住那扑腾挣扎的鸡爪,另一只手迅速拢过翅膀,将那沉重的、充满生命力的温热躯体牢牢夹在臂弯里,带出了鸡舍。
灶房外,外公单脚踩住鸡爪,外婆一手紧握鸡翅和鸡头。他沉默地拔掉公鸡颈间一小撮羽毛,露出底下粉色的皮肤。寒光一闪,小刀划过,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短暂的、剧烈的扑腾之后,滚烫的鸡血注入放了盐水的粗瓷碗里,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块。大木盆里早已备好滚烫的水。外公将断了生息的公鸡整个浸入沸水中,氤氲的白汽裹挟着浓烈的禽类腥臊味扑面而来。他枯瘦但有力的手抓住鸡脚,迅速提起,又浸入旁边一桶冰凉的井水里。这冷热交替的瞬间,鸡皮神奇地收紧、变得脆韧。
外公坐在小竹凳上,就着门口的光,开始极其耐心地褪毛。他的手指在温热的鸡身上灵巧地翻动,细密的绒毛被大把捋下,露出底下光滑、泛着淡淡金黄的皮肤。偶尔遇到顽固的细毛,他便凑近,用指甲仔细地捻起、拔除。空气里弥漫着热鸡毛特有的、微腥的暖湿气。
褪净毛的大公鸡被悬挂在屋檐下通风,湿漉漉的羽毛尖滴着水珠。外公这才转身,从灶膛灰烬深处扒拉出两个圆滚滚、热乎乎的鸡蛋。蛋壳滚烫,带着草木灰的温热气息。他小心翼翼地在灶沿磕开一个,剥去粗糙的壳,露出里面凝固的、蛋白如玉、蛋黄如蜜的煮蛋,递到我手里。“先垫垫。”他声音低沉。
处理干净的整鸡被放入大铁锅的滚水中。外公只丢入几片老姜、一小段葱白,再无其他香料。灶膛里的柴火维持着一种沉稳的咕嘟声,水汽在锅盖边缘缭绕,慢慢蒸腾出一种纯粹、清冽的肉香。时间在氤氲的热气里流淌。待到外公掀开锅盖,用长长的竹筷轻易刺透鸡腿最厚实的部位,不见血水渗出,他便迅疾地将整只鸡捞出,浸入旁边早已备好的、浮着大块冰块的井水盆里。冰火激荡,鸡皮瞬间收缩,呈现出一种极其诱人的、紧致而油亮的金黄色泽,如同上好的琥珀。
整鸡拎出来被斩成大小均匀的块,码在粗瓷大盘里。鸡皮金黄油亮,紧贴着底下莹白滑嫩的鸡肉,皮与肉之间,凝结着一层透明如水晶的、颤巍巍的鸡汁冻。但这远非**。外公另取一只小碗,倒入深褐色的头道酱油。接着,他拿起那个装着金黄花生油的小陶罐,倾斜手腕,一道浓郁醇厚、带着坚果芬芳的金线缓缓注入酱油中,油珠在深色的酱汁里短暂漂浮、旋转,最终慢慢融合,呈现出一种油润厚重的酱色光泽。最后,外公从蒜辫上揪下几瓣饱满的紫皮蒜,置于粗糙的陶钵中。石杵落下,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道,“笃、笃、笃”几声闷响,蒜瓣碎裂,辛辣刺激、极具穿透力的蒜香猛地炸裂开来!辛辣分子混合着花生油的浓香、酱油的咸鲜,在空气中疯狂碰撞、融合。外公将捣好的蒜蓉连汁带末,豪迈地倾入酱油碗中,再用筷子轻轻一搅——刹那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勾魂夺魄的复合香气轰然升腾!酱油的咸鲜醇厚是基底,花生油的浓香肥腴是骨架,而蒜末那生猛霸道、带着一丝野性的辛辣,则是点燃一切的灵魂。
外公撕下那只最肥硕的鸡腿,金黄的鸡皮在指尖微微颤抖。他没有放进我的碗,而是直接递到我沾着期待口水的嘴边。鸡腿沉甸甸的,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慢点吃,莫烫着,”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眼角堆叠着笑意,“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我迫不及待地接过,将那裹着金黄脆皮的鸡腿肉,狠狠蘸进那碗闪烁着油光、浮着细碎蒜末的深色酱汁里,让每一寸纹理都吸饱那浓香的液体。
一口咬下!牙齿首先突破那层冰凉滑韧、带着轻微弹性的鸡皮,接着是下面温润如玉、饱含汁水的鸡肉。滚烫的、鲜美的鸡汁瞬间在口腔中迸溅!紧随其后的,是那蘸料排山倒海般的滋味浪潮——酱油深沉浑厚的咸鲜稳稳托底,花生油丰腴润滑的油脂香温柔地包裹住每一丝鸡肉纤维,而最霸道、最醒神的,则是那捣碎的蒜末!它带来的辛辣感并非浮于表面的刺激,而是带着一种原始的、生猛的穿透力,如同无数细小的银针,精准地刺破油脂的厚重与鸡肉的温润,带来一种令人头皮发麻、鼻腔通彻、浑身毛孔舒张的极致快感!咸、鲜、香、辣,层次分明又水乳交融,在滚烫鸡汁的催化下,形成一股汹涌澎湃的味觉洪流,冲刷着每一个味蕾,点燃了灵魂深处最原始的食欲。我大口撕咬着,油光沾满了嘴角和下巴,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外公就坐在对面小竹凳上,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布满沟壑的脸上,那满足而宁静的笑意,如同被烟火熏暖的石头。
那只生日的大公鸡,连同那碗蘸料里跳跃的生蒜辛辣,成了我味觉版图上最辉煌的坐标。外公的白切鸡,没有繁复的香料,没有花哨的技法,只有对火候极致的拿捏,对食材本味的绝对尊重,以及那双在烟火缭绕中,能将朴素的酱油、花生油、几瓣生蒜,点化成勾魂仙露的魔手。那滋味,是滚烫鸡汁在舌尖的奔涌,是生蒜辛辣直冲天灵盖的酣畅,更是外公那句“都是你的”背后,沉默如山的、要将我“背得白白胖胖”的宠溺。
如今,鸡舍空了,灶膛冷了,那碗蘸料里搅动的星辰也熄灭了。异乡的餐桌上有无数白切鸡,皮或更脆,肉或更嫩,蘸料或更精致。可那碗粗糙的、浮着油花和蒜末的酱油碟,连同外公递来鸡腿时指尖的温度,早已成为胃里永不愈合的乡愁。每当想起,口腔中便自动翻涌起那生蒜的辛辣与鸡油的肥腴——原来最深的思念,是味蕾固执的回响。它提醒我,曾有一双粗糙的大手,在灶火与鸡鸣声中,为我斩下过整个童年最滚烫、最浓烈、也最温柔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