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素衣衔雪渡荒观
作品:《病弱债主总想套路我》 沈檐雪的指尖无意识触碰到腰间那柄温润的乌木算盘,那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勉强沉淀下来。
坐以待毙,唯有死路一条。
三日,她必须凑到钱,至少得先稳住张老板这条地头蛇。
一个地方的名字,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转身回到自己那间同样四面透风的陋室,翻出一件更为破旧的粗布外袍,套在百家道袍之外。
又取出一条灰扑扑的旧头巾,将满头青丝连同半张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独留双眸。
最后,她将师父留下的几张珍贵护身符箓、一小包仅存的朱砂,仔细贴身藏好。
那柄乌木算盘,则是又被紧紧系回外衣腰间最顺手的位置。
风雪中的商洛城,白日繁华尽敛,陷入一片沉寂。
沈檐雪避开主街,熟稔地拐进一条幽深狭窄的陋巷。巷底尽头,是一堵看似寻常的青砖墙。
她左右顾盼,确认无人尾随,随即伸出食指,以某种奇特的韵律,在几块特定的砖石上快速敲击数下。
几息静默后,墙面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杂着**食物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污浊的气味,忽地从缝隙内迸发而出。
向下看是一道幽暗潮湿的石阶。
低沉的叫卖、争吵声,隐隐约约地飘荡上来。
鬼市入口。
沈檐雪紧了紧覆面的灰旧头巾,毫不犹豫地矮身,钻入那道散发着污浊的缝隙中。
身后墙面则是无声的闭合,将漫天风雪与鬼市彻底隔绝。
鬼市西街。
一方荧光流转的招幌正在空中轻轻飘动,上书八字:貔貅开光,童叟必欺。
金多多斜倚在一柄硕大的金算盘上,姿态慵懒。
算盘流光溢彩,与周遭的阴森格格不入。
而她的脚边散乱摆着几样“奇货”:五枚成本悬殊却标价一致的“财运符”;散发着清虚观腌菜缸里独特“韵味”的香囊;以及作为镇摊之宝的一条来历不明、黯淡无光的捆妖索。
“此索,作价几何?”一个声音响起,带着粘腻的腔调。
摊前立着一只画皮妖,它以袖掩鼻,嫌恶地避开香囊气味。
金多多眼皮未抬,眸底却掠过一丝算计:“原价五十枚往生币。念您初临敝摊,”她唇角微勾,吐出惊人之语,“权且收您……三成妖力。”
此间鬼市,横亘人鬼交界,每月朔日方启通道。
市规森严:踏入此地,妖鬼不可诓人,生人不得欺鬼。来者皆客。
市主有言:活人定价,死物莫辞。
三成妖力,需百年苦修方能补回。
金多多轻飘飘一句,几欲断送此妖道行。
然其营生,向来如此。
画皮妖暴怒,宽袖猛甩,却终究不敢违逆市规。既已问价,断无反悔之理。
金多多轻哼一声,又倚回算盘,眼底得意稍纵即逝:三成妖力,唾手可得。
画皮妖愤然离去,一道裹着旧袍的纤细身影便悄然立在了摊前。
沈檐雪瞧着金多多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心下了然:这奸商,又得手了。
未等她开口,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已抛入怀中。
掂量着掌中分量,沈檐雪心头微暖。
幸而多年前初入鬼市,撞见的是金多多。
否则,清虚观的债,怕是要高过山门了。
三年前的寒衣节初遇,恍如昨日。
彼时的沈檐雪缩在鬼市角落,兜售粗陋符箓。
金多多甩着那柄镶金嵌玉的算盘招摇过市,忽地扯开嗓子尖啸:“市主来巡查了!”
众鬼仓皇奔逃之际,她却反手掀翻沈檐雪的摊子,将散落的符箓尽数卷入自家囊中。
“三七分账。”一袋银子砸入沈檐雪怀中,“你三我七,姐教你鬼市生财之道。”
自此。
鬼市双煞,铜臭为盟。
那夜,沈檐雪是抱着那袋足有三百两的银锭沉沉睡去的。
那是她清贫岁月里罕有的安稳。
三更半夜,夜幕如漆,万籁死寂,唯余雨声。
一声惊雷,悍然劈碎了沈檐雪的美梦。
当她踉跄奔至主殿门前,所见已是一片狼藉。
百年难遇的天雷,竟将祖师爷的金首生生劈落,不知所踪。
豆粒般的雨点疯狂砸在早已千疮百孔的瓦顶,汇成浑浊不清的泥流,顺着几处巨大的裂缝蜂拥而入。
水柱砸在地砖上,溅起腥浊的水花,在殿内积成深浅不一的污潭。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沈檐雪低声自语,倒无多少愁苦,反似认命后的自嘲。
直到指尖习惯性地拂过腰间的乌木算盘,算珠轻响,仿佛在默算着下一场风雨与下一笔孽债,孰先至。
算珠余音未绝,一缕奇异的暖香渗透腐朽湿冷的空气,幽幽侵入殿内。
并非是道观的香火味,亦非是山野的草木芬芳,而是一种沉郁粘稠、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甜腥的暖香,霸道地盖过了所有气息。
随之而来的,是踏破泥泞雪水的沉闷足音。
不止一人。
还有一丝令人心头发紧的金属摩擦声。
沈檐雪心头一慌,指尖按停算珠。
她快步闪至那扇吱呀作响的殿门后,向外窥去。
雨势已歇,风雪不知何时复起。
漫天雪糁中,一乘华美得与这破败道观天地之别的八宝沉香辇,稳稳停在观前空地。
辇身以紫檀为骨,珍珠、玛瑙、琉璃等八宝嵌饰,于灰白天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奢靡的光晕。
厚厚的素白锦缎帷幔垂落,帘角缀着细小的银铃,随风发出碎玉清音。
抬辇者四名,玄衣劲装,身形魁梧,面容僵硬,眼神空洞,恍若傀儡。
辇上斜倚一人,通体裹在一领蓬松柔软、不染纤尘的素白狐裘之中,几乎埋没了身形,唯露一张脸。
那张脸,苍白如久埋深雪的古玉,不见半分血色。唯有一双薄唇,带着一丝淡淡的红色。
最触目的,是眉心正中一点朱砂痣,鲜红欲滴,宛如雪地里遗落的一粒极品鸽血。
他阖目,似在假寐。
忽而,一阵压抑的闷咳自喉间溢出,仿佛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出,一声接一声,单薄的身躯随之轻颤。
一方素白丝帕掩上唇,须臾挪开,帕心绽开一小团刺目的猩红。
而那十根纤细修长的手指,此刻正搭在狐裘边缘。
每根手指,从指根到指尖,皆被一种极细、颜色却异常鲜亮的红线,细细密密地缠绕。
红线缠缚得极有章法,随着他指尖的捻动,让人感到一种心悸。
沈檐雪脸色微变,她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深深包围着。
这绝非是善类。
清虚观这破落门户,何时引来这般……
玉面阎罗似的病菩萨?
沈檐雪虽未亲见薛缠枝,却闻其名。
商洛三年,隶州大疫。
夜有百鬼哭于野,生人面浮尸斑,幼童瞳生双影。有白衣郎君倚轿至,咳血城门,纸符化鸢,三日燃尽城中腐瘟。
翌日,城郊乱葬岗忽现千盏血灯,灯芯皆为人牙。樵夫曾窥其剜心取血饲鸦,鸦群衔腐肉蔽日而去,自此瘟神退散。州府以金酬谢,唯见坟头纸钱堆里留血书一封:拿鬼钱财,替鬼消灾。
此等人物,沈檐雪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头顶。
辇上之人似有所觉,缓缓睁眸。
那双瞳孔色泽极淡,深处却沉淀着万载红尘看透后的漠然与枯寂。
目光落在沈檐雪身上,如同审视一件无足轻重的器物。
“清虚观,沈檐雪?”
声音响起时带着久病的沙哑,但语调却异常平稳。
沈檐雪强作镇定,快步迎了出去。
她本就生得清丽绝尘,此刻眉眼低垂,眼波流转间,竟露出几分小兽般的无辜感。
“正是小道。”
“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海涵。”
“只是……”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眸光在沉香辇与那四尊木偶般的仆从身上掠过,流露出窘迫,“小道这观宇实在鄙陋,连个待客的干净地界也无,委屈贵客在这风雪中……”
话未尽,辇上之人却恍若未闻,只微微抬了抬那缠绕着无数鲜红丝线的手指。
一名仆从便立刻上前,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他从怀中捧出一方巴掌大小、通体血红的玉匣,恭敬奉上。
薛缠枝伸出指尖在玉匣上轻轻一点。
“嗒”一声轻响,匣盖无声滑开。
他两指探入,捻出一张折叠整齐、色泽陈旧的黄纸。
手腕轻抖,纸张垂落展开。
“三年前,令师玄恩道人,以此清虚观全观地契屋舍为质,向鄙府支借纹银十万两。”
薛缠枝的声音低沉悠长,浅眸中映着沈檐雪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契定三年为期,本息共计十二万六千两。”
“今日,乃最后一日。”
他将那张血契往前递了递,动作优雅,让人无法拒绝。
“沈道长。”
“你,准备如何还?”
凛冽的寒风抽打在沈檐雪冰冷的道袍上,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冻结。
十二万六千两……
纵将她和这破观,连同祖师爷的金身一并碾碎论斤贱卖,亦不及零头。
“咳,薛少主……”
她清了清发紧的喉咙,努力让声音不抖,脸上重新挤出比哭更难看的笑,“您瞧这观里,值钱的也就这片地和这几间破屋了。要不…您先将祖师爷这尊金身请回去?虽塌了半边,好歹是几百年的老物件,熔一熔,或可抵些利钱?”
薛缠枝静听她胡言乱语,捻动红线的指尖未停。
他恍若未闻,只又低咳数声,用那方染血的素帕轻轻按了按唇角,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收入狐裘深处。
他忽而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却如万年玄冰,轻巧地斩断了沈檐雪最后的一丝侥幸。
“闻沈道长乃玄恩高徒,道法精深。”
他抬起那只苍白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指向沈檐雪,又似指向她身后风雪弥漫的苍茫群山。
“商洛城内,近日邪祟频出,扰民甚久,烦请道长出手,擒几只来抵债,如何?”
薛缠枝虽为城主之子,然自幼远送苦寒北邙,距商洛何止万里之遥。
沈檐雪绝不信,此等人物会心系商洛百姓疾苦。
沈檐雪立于破败殿门前,裹紧了那件毫无暖意的百家衣,凝望着辇上那位裹在素白狐裘中的债主。
他像一尊自地狱深处请来的玉面阎罗,以最温柔的口吻,颁下最不容置喙的索命符。
而她,清虚观这穿百家衣的末代传人,似乎已无路可退。
她的指尖在乌木算盘上狠狠一按,发出一声脆响。
她抬起头,脸上强装的可怜与狡黠尽数褪去,眸色沉静如渊。
“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可见,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脆亮。
“薛少主,这笔债,小道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