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观迟早要完

作品:《病弱债主总想套路我

    商洛城外,清虚观之名,人尽皆知。


    非因香火鼎盛,实乃一贫如洗。


    半扇朱漆脱落的山门,三间上雨旁风的偏殿,便已是全部家当。


    人迹罕至,连那唯一的炼丹炉,亦早沦为腌菜缸,缸口浮着半截焦黑的雷击木,平添着几分荒诞。


    主殿功德箱内,塞得鼓胀的并非善信银钱,唯余当票与赊账清单,层层叠叠,诉说着无数的窘迫。


    殿前那株老槐树,历经三遭天雷,枝桠焦枯,却依旧傲然挺立,其命之硬,倒似与这破观同病相怜。


    沈檐雪执掌道观那年,方及豆蔻。


    十四岁的少女,于这断瓦残恒的道观中,初悟仙家真谛:神仙亦需交香火钱。


    为解燃眉,她曾熔了祖师爷传下的鎏金法冠,铸成一柄沉甸甸的铜钱剑。又拆了供桌的繁复雕花,削作木牌平安符。


    师父玄恩道人知晓后,气得三缕长髯倒竖,持着拂尘追打她满山跑了一日。


    然,木已成舟,老道终是吹胡子瞪眼,徒呼奈何。


    三载之前,玄恩怀揣一笔来路不明的十万两巨款银票,谎称远赴昆仑“化缘”求购绝版朱砂,自此杳如黄鹤。


    空余下巨债如山,与这座风雨飘摇的破败道观。


    偌大清虚,除却沈檐雪,仅余二人:一位是修闭口禅却沉迷于偷吃供果的小师弟禅寄;一位是炼丹十炉九炸、脾气比炉火更躁的师叔颂篓子。


    沈檐雪犹记,五岁那年,她是被玄恩老道用一串油亮亮的麦芽糖葫芦,从乞儿堆里“拐”上山的。


    老道晃着糖葫芦,信誓旦旦:“随老道上山,保你糖葫芦吃不尽。”


    待她背上包袱踏入山门,方知所谓“仙家福地”,不过是漏雨破屋;那诱人的“糖葫芦”,原是师叔炼丹失手、焦黑如炭的糊团。


    年幼的她,也曾数次谋划逃离。


    奈何老道眼尖,次次将她拎回。


    为防再失,玄恩更在她眉心点上一颗殷红朱砂痣,美其名曰“美人痣”,实则便于认人。


    她曾问师父,为何当年山下乞儿如云,独独骗她?


    玄恩负手望天,一派高深莫测。


    沈檐雪屏息以待,却听得一句。


    “因为你最好骗。”


    这破观迟早要完。


    想那清虚观,也曾是前朝敕建国师道场,如今却破败得连路过的乞儿都要嫌恶地绕行。


    昨夜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雪冬雨,竟将本就摇摇欲坠的偏殿屋顶,生生淋塌一角。


    “这日子,着实是紧得透不过气来了。”


    沈檐雪忧愁不断,踩在一条快要散架的破凳上,正奋力的填补屋顶上最大的洞口。


    寒风衔着细细雪丝,自破窗洞口处灌入,打得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颤。


    身上那件道袍,是师父当年云游四方,东拼西凑了百家布头缝制而成,色块斑驳,针脚粗疏,却十分干净。


    此刻,这百家善缘的宽大袍子,被雨雪浸透了大半,湿漉漉地紧贴着她清瘦的骨架,非但无半分暖意,反似在雪地里滚过一遭,寒气直入骨髓。


    “禅寄!功德箱可腾空了?”


    她朝殿外扬声,奈何雨声喧哗,回应淹没。


    须臾,一个裹着破旧道袍的小小身影撞进殿门来,怀里还踹着几颗鲜亮供果。


    禅寄三岁入观,如今已有五载。


    清虚观虽穷得叮当响,但他却因常年偷食祖师爷供果,养得面庞红润,八岁年纪仍是个圆滚滚的小胖墩。


    在沈檐雪眼中,这位小师弟双髻如倒扣的葫芦,圆脸梨涡,眉心有一点淡红小痣,常穿一双大得不合脚的虎头鞋,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以至于道袍总沾着些许香灰。


    那张肉乎乎的小脸,捏起来手感极佳。


    此刻,禅寄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急切地指向殿外。


    沈檐雪顺其望去,只听“砰砰”几声粗鲁的砸门响,一个中气十足却透着十分不耐的吼声传来。


    “沈道长,沈檐雪!开门!休要躲!今日这笔账,非得有个了断不可!”


    是棺材铺的张老板!


    沈檐雪心头一慌,利落地跃下破凳,快步走到那扇朽木门板前,深吸一口寒气,脸上瞬间扬起笑容,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惶恐与无措。


    大门“吱呀”一开,鹅毛大雪迎面而来。


    定睛一看,门外立着三人。


    为首者身材敦实,裹着厚棉袍,圆脸红紫,八字胡上凝着冰霜,正是张老板。他手中攥着个黄铜色小暖炉,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裹得严实、面色不善的伙计。


    三人身上,皆带着一股浓重的木头漆料混合的刺鼻气味,那是常年与棺木为伴的气味。


    “哎哟,张老板!”


    沈檐雪搓着手,笑容热情又带着几分卑微的讨好,侧身让开,“这般大的雪天,您怎么亲自来了?快!快请进……”


    她目光扫向身后脏污狼藉的殿内,“只是您瞧,这观里,实在没个像样的落脚地……”


    张老板嫌恶地瞥了一眼殿内景象,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少来这套!沈檐雪,我老张不是来瞧你这破观的!是来收账的!”


    他“唰”地一下,抖开一张泛黄欠条,玄恩道人的签名与鲜红的指印十分刺眼。


    金额:纹银五百两。


    “三年前,你师父在我铺子里订了口上好的楠木寿材,美其名曰给观里‘积攒功德’备用!”


    “钱只付了三成定金,说好一年内结清尾款!如今整整三年,连本带利,五百两!”


    “一个子儿都不能少!”张老板唾沫飞溅,开口如同催命符,“我那小本生意,可经不起这般拖欠!今日若不给个准话,休怪我老张翻脸无情!”


    他身后两个伙计配合地向前一步,叉腰瞪眼,面露凶色。


    沈檐雪脸上强撑的笑容僵了僵。


    她眼帘微垂,覆住眸底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张老板,您消消火气,家师他老人家……”


    “唉,您是知道的,三年前一去杳然。小道守着这破落门户,连祖师爷案前的香火都快续不上了。您看这屋顶……”


    她抬手,指尖指向头顶那道大口子,恰有一线雨水滴落,砸在她脚边,溅起微小水花,“小道实在是……囊空如洗啊。”


    “求您再宽限些时日?小道定当竭力布施化缘。”


    “布施?化缘?”


    张老板嗤笑一声,如同听见天大的笑话。


    “就你这鸟不拉屎的穷山破观?谁来给你布施?鬼吗?”


    “宽限?都宽限三年了!我告诉你,今日要么拿钱,要么……”他那双眯缝小眼在破殿里阴恻恻地扫视一圈,最终盯在那尊蒙尘的祖师金身上。


    “要么,我就叫人把你家祖师爷这尊金身请回去!好歹是几百年的老物件,多少也能当点利息。”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恶劣:“剩下的,我自会寻几个‘孝子贤孙’,日日抬着空棺材在你观门口‘巡游’!”


    “我倒要看看,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来你这破观上香!”


    张老板的言语尖酸刻薄,连同身后的两个伙计也跟着发出不怀好意的奸笑。


    沈檐雪袖中的手慢慢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腰间那柄乌木算盘,似乎感应到主人心头的怒意,竟隐隐渗出一丝温热的躁动。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那层虚假的脆弱与可怜瞬间褪尽,墨玉般的眸子沉静如古井深潭,映着殿外风雪,波澜不惊。


    “张老板。”


    “您这‘孝子贤孙抬空棺’的主意,听着倒像是为自家铺子招揽生意的。”


    她淡然一笑,眸光缓缓扫过张老板和他身后的伙计。


    “只是您确定,抬棺巡游的‘人’手,足够使唤么?”沈檐雪的话说得模糊,却带着一丝若有其实的寒意。


    张老板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一股莫名的寒气顺着脊梁骨悄然爬升。


    他猛地想起,眼前这丫头,毕竟是玄恩的亲传弟子!


    清虚观再破败,焉知没有些压箱底的诡异手段?尤其她此刻的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趁他心神动摇的刹那,沈檐雪的指尖在腰间的乌木算盘上飞快一拨,几粒乌沉沉的算珠碰撞,发出“咔哒”几声脆响,在这寂静风雪中,竟让人感到一股压迫感。


    她向前逼近一步。


    “祖师爷的金身,您若想请,自便。”


    “只是……”她声音平淡,却带着一声冷笑,“清虚观再破,亦是祖师爷坐镇的道场。”


    “您铺子里那些木头盒子,当真压得住这份福报么?”


    “抬棺巡游?”


    “好啊。”


    “小道正愁人手修缮道观,您若能多送些‘人手’来,小道感激不尽。”


    沈檐雪每说一句,张老板的脸色便白上一分。他做的是死人生意,最忌惮这些玄而又玄的诛心之语。


    “张老板,看您今日‘古道热肠’,小道不妨直言相告。”沈檐雪端详着他的眉心,语气淡然处之,“您印堂晦暗,恐有血光之灾临头。”


    “这下山的路,风雪路滑,可千万要……”


    “小心脚下啊。”


    看着沈檐雪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眸子,再环顾这破败中透着莫名阴森的道观,张老板心头那点凶横,如同被一盆冰水浇灭。


    “你……你少在这装神弄鬼!”他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声,气势却已泄了大半,“哼!今日算我老张晦气!再给你三天!就三天!”


    他手忙脚乱地将那张烫手山芋般的欠条胡乱塞回怀中,仿佛多拿一刻都会沾染不祥。


    “三天后若再见不到银子,休怪我真拆了你这破观!走!”


    三人几乎踉跄着仓惶转身,狼狈的身影很快被漫天风雪吞噬,消失无踪。


    目送那背影消失在风雪尽头,沈檐雪脸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长长吁出一口浊气,白雾在凛冽的寒风中慢慢消散。


    仿佛方才那番虚张声势,已耗尽了仅存的力气。


    五百两纹银,三日之期。


    无异于痴人说梦。


    风雪愈益猛烈,呜咽着席卷过破败的道场。


    沈檐雪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偏殿,视线扫过连老鼠都不屑光顾的米缸,一股更加巨大的无力感来袭。


    师父杳无音讯三载,留下的不仅是这座千疮百孔的道观,更是一笔笔如山巨债,如同枷锁,日夜勒紧她的脖颈,几乎窒息。


    张老板只是开始。


    她知道,真正的债主,尚在暗处蛰伏。


    师父当年究竟做了什么?何以欠下这滔天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