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戏衣未冷人先殁一
作品:《病弱债主总想套路我》 那乘八宝沉香辇消失在风雪深处后,沈檐雪指间却多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温热的触感,让她紧绷的心弦稍松。
至少,张老板那张催命符,暂且能堵住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滞涩的门轴转动声,打破了观内的寂静。
东侧偏殿那扇被丹火熏得黢黑的门扉,缓缓开启。
颂篓子,清虚观里这位特立独行的师叔,常裹着一身深浅紫痕交叠的宽大旧袍,仿佛刚从丹炉里捞出来。披散如霜雪的长发,更添几分落拓不羁。
他痴迷丹道,半生心血尽付于那氤氲炉火与金石草木。
世人提及他,常怀几分神秘的敬畏。只因偶有路人窥其背影,那萧索如古松、飘渺似山岚的白发紫袍之姿,令人望之生畏,口耳相传间,皆道观中隐着一位道骨仙风的耄耋老仙。
殊不知,若有人斗胆绕至其前,或趁其不备抬首惊鸿一瞥,定会愕然失语。
白发掩映下的面庞,竟是光洁如玉,眉眼清俊,分明是个少年郎模样。
“师叔?”
沈檐雪心中难掩讶异。
颂篓子潜心丹道,素来足不出户,纵使道观倾颓,亦能安坐丹房。
今日竟破天荒行至她面前,着实古怪。
“嗯。”颂篓子懒洋洋应了一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目光漫无目的地在狼藉的院落里巡视,“禅寄呢?怎不见那小泥猴?”
此言一出,沈檐雪心头咯噔一下。环顾四周,偌大道观,除却她与师叔,竟真不见禅寄踪影。
这般大的雨……
定是又躲进供台下偷吃,睡死过去了。
她快步走向主殿供台,正欲掀开那厚重的帘布,耳畔却捕捉到观外泥泞中,有人正拖着沉重之物,蹒跚而来。
沈檐雪眉峰微皱,倏然转身。
迷蒙雨幕里,一个圆滚滚、裹满泥浆的小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道观大门挪动。
正是禅寄。
而他身后,一根粗麻绳吃力地拖拽着的是……
祖师爷那尊威严不再却糊满了泥浆的头颅。
禅寄懊恼地拍了拍沾满泥浆的小脑袋,心中叫苦:早知如此,断不该贪那几口供果!若被师姐知晓,怕不是要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当蹴鞠踢!
昨夜,他正是趁着夜深人静,偷偷钻进了供台下的布帘后。白日里瞧见沈檐雪端上那盘水灵鲜亮的供果时,肚子馋虫便已按捺不住。
谁让清虚观穷得叮当响?鲜果难得,不吃岂非暴殄天物?再者,祖师爷他老人家宽宏,想来不会计较。
他本打算浅尝辄止,啃两颗便罢。岂料两颗甜脆的梨子下肚,饱意伴着偷食的隐秘快意涌上,眼皮愈发沉重。
他便这般抱着半个未啃完的梨子,倚着冰凉坚硬的供台脚,在淅沥雨声与残余果香的包裹中,昏昏沉沉坠入了梦乡。
恰在禅寄酣梦正沉之际,一道绝非寻常的紫霄惊雷,悍然劈落。
主殿中央,那尊栉风沐雨百年的祖师爷金身,在狂暴的雷威下,庄严的头颅竟被硬生生劈断!
沉重的头颅携着万钧之势,不偏不倚地砸向供台下蜷缩的禅寄。
小小的身躯瞬间离地,如同被巨力踢飞的蹴鞠,“嗖”地一声,竟被那头颅裹挟着,直接从殿内破帘而出,一路翻滚跌撞,狼狈不堪地摔在观外数丈远的泥泞里,昏死过去,直至此刻方醒。
观外的禅寄正用尽吃奶的力气,拖着头颅一步一个深坑,终于艰难地挪蹭到了道观门口。
他仰起那张花猫似的小脸,眼里满是后怕与委屈,巴巴地望向门口面无表情的沈檐雪。
禅寄瞥见一旁的颂篓子,眸色一亮,如同见了救命稻草,脏兮兮的小手慌忙揪住师叔那件价值不菲的紫袍衣袖。
颂篓子却眉头一皱,毫不留情地将那只泥爪拂开,仿佛掸去一粒灰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乏了。”随即转身,施施然踱回他那丹烟缭绕的偏殿去了。
禅寄彻底心死。
完了。
沈檐雪望着眼前这令人啼笑又心头发堵的一幕:满腔因巨额债务压顶、祖师金身被毁而翻腾的怒火,连同对他屡教不改偷吃供果的责备,在这一刻,竟被这过于滑稽又过于认真的场景冲击得七零八落。
沈檐雪深吸一口气,努力板起面孔,声音刻意的带上一丝严厉,却又掩不住一丝被气笑的微颤。
“禅寄!”
她指尖点了点那颗泥头,“将‘祖师爷’,给我恭恭敬敬地‘请’到主殿角落去,好生‘供奉’着!”
“待到天明,立刻给我滚下山去化缘!化不够五斤白米,三斤香油……”她故意停顿,目光如刀刮过禅寄瞬间垮掉的小脸,“你便留在山下,当个快活的泥娃娃罢!”
禅寄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终究是沉甸甸地摔死了。
师姐好狠的心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
清虚观山门前,禅寄小小的身影茕茕孑立。
他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的灰布小道袍,只是那双虎头鞋上,昨日泥浆的印记犹在,斑驳刺眼。
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背上那个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大布袋。
那是沈檐雪特意翻找出来的化缘袋,袋身上用粗劣针脚绣着“清虚观”三个褪色大字,布袋口被一根粗糙的麻绳紧紧扎住,此刻空空瘪瘪地垂在他身后,更衬得他身形单薄。
禅寄仰着小脸,圆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沈檐雪,里面满是未散的委屈和对山下陌生世界的忐忑不安。他紧紧抿着嘴唇,两只小手无意识地绞着宽大道袍的下摆。
沈檐雪板着脸,目光扫过他这副可怜又滑稽的模样,故作冷硬地抬手一指山下蜿蜒的小径:“五斤白米,三斤香油,日落之前,给我一粒不少地带回来!”她刻意顿了顿,字字如冰珠砸落,“少一钱……”
“往后清虚观的米缸,便与你无缘了。”
禅寄小身板猛地一颤,他用力地点着小脑袋,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过身。那巨大的空瘪布袋随着他迈开的小短腿,左摇右晃,好几次险险将他带得一个趔趄,看得人心惊肉跳。
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道拐角,沈檐雪脸上强撑的冷硬才如潮水般褪去。
她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一声叹息逸出唇边。
让一个八岁的稚童独自下山化缘?且是去那鱼龙混杂的商洛城?她如何能安心?
商洛城西,长街喧嚣如沸。
禅寄小小的身影在人潮中艰难挪动,如同激流中的一叶扁舟。小脸涨得通红,额上沁满细密的汗珠,脚步愈发沉重拖沓。
从清虚观到商洛城的路途,对一个八岁孩童而言,已是极限。
禅寄终于支撑不住,小手扶住路边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仰头望了望已近中天的日头,又掂了掂背后依旧毫无分量的化缘袋,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沮丧几乎要溢出来。
化缘?
他连一粒米的影儿都还未曾见到,自己倒要先累毙在这红尘闹市了。
恰在此时,前方街口忽然爆发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喧腾。人群如同潮水,兴奋地叫嚷着,争先恐后地朝着一个方向汹涌而去。
禅寄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流裹挟,身不由己地踮起脚尖张望。只见不远处,一座巍峨气派的朱红楼阁傲然矗立。
正是名动商洛的第一戏楼。
春不渡。
此楼平日里便是一股拒人千里的模样。
更有一桩奇闻:每逢春日,必悬三百丈白绸,朱门深锁,彻底谢客。
缘由成谜,徒留坊间无数揣测。
而此刻,春光正好,那两扇沉重的大门,竟豁然开启!
“开了!春不渡开门了!”
“是厌春公子!厌春公子今日破例开嗓了!”
“苍天开眼!快!再迟些怕连门槛都摸不着了!”人群的惊呼与议论瞬间点燃了整条长街,声浪滔天。
禅寄瘦小被挤得东倒西歪,巨大的化缘袋更是被扯得歪斜不堪。一个不留神,便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卷入了那大门之内。
一直不远不近跟在后面的沈檐雪,眼见禅寄累极停步,正欲上前,却被这春不渡骤然掀起的狂潮生生阻隔。眼睁睁看着那小身影消失在门内,她心头一紧。
“麻烦!”
暗骂一声,她身形如游鱼般灵活地在沸腾的人隙中穿梭,紧随其后也挤了进去。
戏楼之内,声浪灼人。
楼下大堂早已人满为患,座无虚席,连过道都塞得水泄不通。二楼雅间珠帘晃动,人影憧憧。所有目光,皆热切地投向那垂着厚重锦绣帷幕的高台。
沈檐雪目光如电,一顿扫视,瞬间锁定了角落里一个正拼命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试图窥探前方的小小身影。
她拨开身前人群,几步上前,精准地揪住了禅寄那尚算干净的耳朵。
“哎哟!”
禅寄吃痛,猛地回头,一见是面罩寒霜的师姐,大眼睛里瞬间溢满了委屈与“吾命休矣”的惊慌。
“让你下山化缘积德,你倒好,跑来这听戏!”
沈檐雪压低声音呵斥,手上力道却松了几分。她的目光带着警惕扫过四周,发现靠近角落一张油腻的小方桌旁尚余一隙空位,同桌坐着一位摇着蒲扇的老叟和一位磕瓜子如飞的胖妇人。
她不由分说,拽着禅寄便挤了过去,硬是在那长凳上辟出一方立足之地,将小师弟牢牢按在身边。
“坐稳了!再敢乱动,仔细你的皮!”
禅寄捂着发红的耳朵,小嘴撅得老高,却不敢吱声,只得乖乖坐定。只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依旧忍不住,偷偷瞟向戏台。
锣鼓响起,帷幕缓缓拉开。
戏台上灯火通明,水袖翻飞。
然而,当那主角踏着鼓点亮相时,满堂鼎沸的人声竟在刹那间化为一片近乎虔诚的屏息死寂。
他身着一袭素雅的银白色褶子,水袖迤逦垂落,并非浓墨重彩,却将所有人的目光牢牢吸附。
那张脸,当真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尤其那双眸子,流转间似含千山暮雪,空茫中透着一丝悲天悯人,仿佛穿透了眼前这满堂喧嚣,落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远方。
仅仅一个亮相,便已夺尽天地光华。
接着,他朱唇轻启,一段婉转悠扬又如泣如诉的唱腔,悠悠流淌而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沈檐雪本非痴迷丝竹之人,此刻心神也不由被那台上风华牵引。
禅寄更是看得痴了,小嘴微张,连耳朵的疼楚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旁边那胖妇人瓜子磕得飞快,啧啧叹道:“瞧瞧!快瞧瞧!这厌春公子,真真是,九重天贬下来的仙君!这身段,这嗓子……难怪春不渡的招牌硬得硌牙,一年统共就开这几场。”
摇蒲扇的老叟慢悠悠接话:“老朽虚活六十余载,确也未曾听闻第二人,能将这首曲子唱得如此……柔情刻骨,愁肠百结。”
“不过啊。”老叟话锋一转,满是皱纹的脸上浮起疑惑,“说来也奇。这厌春公子,缘何年年春日必定闭门?还挂那满楼刺眼的白绸?瞧着……怪不吉利的。”
胖妇人闻言,立刻凑近了些,压低嗓门,瓜子皮吐得越发利落:“哎哟喂!老丈您竟不知?这早是街知巷闻的旧事了!好些年前,也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厌春公子那位顶顶要好的搭档,叫什么来着……”
“对!柳逢春!那个能把生角唱活了的妙人儿!唉,就是在那春天里……没的!”
老叟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显是初次听闻。“哦?竟有此事?如何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