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恒泰这座精密运转的机器里飞速流逝。高强度的工作像永不停歇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溪如同最坚固的礁石，沉默地承受着、高效地处理着。


    又是一个加班到深夜。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只剩下寥寥几盏孤灯。林溪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关掉电脑屏幕上最后一份改好的项目建议书。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服务器机柜发出低沉的嗡鸣。


    她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星城的灯火依旧辉煌，却透着一股繁华背后的冰冷与疏离。霓虹闪烁，车灯如流，构成一幅永不疲倦的都市画卷，却无法温暖窗内人疲惫的心。


    林溪从西装内侧口袋摸出手机，解锁。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最终点开了一个需要特殊网络才能登录的APP——一个名叫“绘心"的插画社区。


    登录账号：溪语。


    屏幕亮起柔和的光，瞬间被无数温暖的色彩和留言提示填满。


    【溪语大大！新画呢？等粮等得望眼欲穿！】


    【每次看到大大的画，感觉一天的疲惫都被治愈了。】


    【那片星空下的稻草垛，就是我童年外婆家的样子啊，好哭…】


    林溪冰冷的指尖仿佛被屏幕的光暖化了些许。她点开个人创作页面，最新上传的一张速写跃入眼帘：画面中心是一盏昏黄的老式煤油灯，灯下，一只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正笨拙地、却无比认真地缝补着一件小小的花布衣裳。背景是虚化的、温暖的土墙和木窗棂。画风细腻温柔，带着时光沉淀的暖意，与白日里那个在资本丛林里厮杀的战略分析师判若两人。


    她轻轻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将手机放在窗边的小圆几上，又从随身的通勤包里拿出iPad。


    窗外冰冷的都市灯火成了背景板。她靠着落地窗坐下，蜷起腿，平板搁在膝头。电容笔在类纸膜上落下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空间里轻柔地响起。


    寥寥几笔，一个模糊的轮廓在纸页上显现。不是精致的建筑，不是复杂的图表，而是一个佝偻着背、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的老农背影。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融进身后那片被染成金红色的、望不到边际的稻田里。画笔的线条有些急促，带着白日压抑后释放的情绪，却奇异地勾勒出一种沉甸甸的、充满生命力的宁静。


    她画得很快，很投入。笔尖在屏幕上游走，仿佛是她灵魂唯一的透气孔。白日里紧绷的眉眼，此刻在平板屏幕的映照下，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虔诚的专注。


    忽然，手机屏幕弹出一条消息，只一眼，林溪便毫不犹豫合上平板坐回工位上打开了电脑，打字的声音透露着平时少见的轻快。


    恒泰资本人事部总监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Maggie陈头也没抬，正快速浏览着一份电子简历。


    人事专员小李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神色，手里捏着一份纸质文件。“Maggie姐，战略部实习生林溪…刚刚提交了转正申请。"她把文件放在Maggie陈宽大的办公桌上。


    Maggie陈终于从屏幕上移开视线，有些意外：“林溪？她不是才刚实习半年吗？按流程还有三个月考评期…不过以她的能力和表现，提前转正也是意料之中。"她说着，伸手去拿那份文件。


    小李的表情更古怪了，声音也压低了些：“是转正申请…但是准确的说是放弃转正的申请，还附带了辞职信。"


    “什么？"Maggie陈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辞职信。"小李确认道，把文件往前推了推，“她说…决定放弃恒泰的留用机会，正式离职。"


    Maggie陈一把抓过那份薄薄的文件。白纸黑字，抬头是醒目的“辞职信"。正文内容简洁得近乎冷酷，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只有标准的格式和一句核心：


    “…因个人发展原因，本人林溪，郑重申请于本月底正式离职。感谢公司在此期间给予的培养与机会。"


    落款处，是林溪清秀却力透纸背的签名。


    “个人发展原因？"Maggie陈皱紧眉头，完全无法理解，“她疯了吗？多少顶尖名校生挤破头想进恒泰！她的表现，连顾总监都私下表示过非常看好！她要去哪里？高盛？摩根？还是哪家独角兽给了她无法拒绝的Offer？"她几乎是立刻拿起内线电话，“给我接战略部顾行远总监！"


    小李摇摇头，表情复杂地补充了一句：“我问了原因…她只说了四个字。"


    Maggie陈握着听筒的手停住：“什么？"


    小李吸了口气，清晰地复述：“她说：‘回乡......务农。’"


    “……"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电话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忙音。


    Maggie陈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她手中的辞职信，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仿佛重若千钧。


    “回乡…务农？"她喃喃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那个在决赛场上杀伐果断、在办公室里卷得老油条们叫苦连天、被顾行远都高看一眼的顶尖商学院精英苗子，放弃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金字塔顶端的入场券，要…回去种地？！她疯了吗？


    这简直是她职业生涯里听过最离谱的辞职理由！没有之一！


    窗外的都市霓虹依旧闪烁，车流依旧喧嚣。但在这间恒温的办公室里，一种名为“荒诞"的冰冷气息，正无声地蔓延开来。


    而此刻，在战略部灯火通明的区域，顾行远刚刚结束一个冗长的国际视频会议，略显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咖啡，走到窗边，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林溪那个靠窗的工位——那里，灯还亮着，但座位空无一人。


    他微微蹙眉。这个时间点，她应该还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随手拿出来，划开屏幕。


    是一条来自人事部Maggie陈的未读消息，只有一行字，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精密运转、一切尽在掌控的思维世界：


    【顾总监，紧急情况。林溪刚刚提交辞职信，放弃留用机会！理由：回乡务农。】


    星城临江公园的夜风带着水汽的微凉，吹拂着林溪额前散落的碎发。她站在岸边，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恒泰大厦，那座她曾奋力攀登、如今却决然抽身的钢铁森林。


    江面倒映着城市的流光溢彩，繁华喧嚣近在咫尺，却又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昨天之前，她也是那万千灯火中微小却执着的一点光亮。


    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紧接着，那极其刺耳又中二无比的专属铃声炸响在寂静的江边：“皇上来电话了，还不快跪听圣旨！皇上来电话了，还不快跪听圣旨！…”


    这石破天惊的铃声像一把无形的扫帚，瞬间把林溪心头那点淡淡的离愁别绪、前途未卜的沉重感扫得无影无踪。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弯起了眉眼，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刚才眼底的幽暗瞬间被点亮，换上一种近乎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光彩。一下就从平时工作中的状态抽离出来，私下的她简直跟精英毫不搭边，中二又戏精，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区，当然也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她的本性。


    她飞快地掏出手机，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拿捏着腔调的、矫揉造作的甜腻声音接通：“大胖橘何事启奏？”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方妍初忍无可忍的咆哮，穿透力十足：“不是有事启奏，我看是你欠揍了！又在这给我随地大小演！每次都零帧起手爆梗，臣妾做不到啊！”


    “噗——哈哈哈！”林溪再也绷不住，被方妍初精准的吐槽和模仿逗得前仰后合，爽朗的笑声在江边散开，彻底冲散了最后一丝阴霾。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在这熟悉的插科打诨中终于松懈下来，如同被拉满的弓弦缓缓复位。


    “好啦好啦，不闹了。都办妥了吗？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方妍初的声音也染上了笑意。


    林溪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凉风，语气轻松了许多：“嗯……两天吧，等我把手头的项目彻底交接完，跟这里的人和事做个了断。”


    “哟！那朕就静候熹贵妃回宫啦？”方妍初立刻无缝切换角色，拿腔拿调。


    林溪玩心大起，立刻接上：“放心吧皇上！从头来过，这一次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哈哈哈！”她对着夜色振臂，仿佛真在宣告什么宏图伟业。


    “嘿！玩上瘾了是吧？”方妍初在电话那头笑骂，但下一秒，属于她的搞怪灵魂立刻燃烧起来，“天凉了！王氏该破产了！”她吼得气势十足。


    “你窜台了！重来重来！”林溪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不！……就是你！”两人隔着电话线你来我往，幼稚又投入地玩着只有她们才懂的梗，乐此不疲。


    笑声驱散了离别的沉重，也点燃了前行的勇气。倦笼的鸟终归是向往自由的，自从进入恒泰，林溪就像时刻带着职业面具的工作机器，试图用连轴转的工作麻痹自己心底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好像好久都没这么放松地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