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作品:《苦夏

    晨光像融化的蜂蜜,懒洋洋地淌过宿舍楼前的香樟树叶,在地上洇出一片斑驳的金。


    李言趿着拖鞋走出卫生间时,贺池煜正对着镜子梳头。他发质偏软,睡了一晚有点乱,手指穿过黑发时,带起细碎的晨光,连耳尖都泛着点暖融融的色泽。


    “磨磨蹭蹭干什么?”贺池煜从镜子里瞥他一眼,“再磨蹭包子都卖完了。”


    李言没应声,目光落在他后颈——那里没有后来因为化疗而变得稀疏的头发,没有狰狞的针眼,只有健康的、泛着细绒毛的皮肤。他喉结动了动,快步走过去,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他们去了学校旁边的大学城里,蒸汽裹着豆浆油条的香气扑面而来。贺池煜熟门熟路地选了两笼肉包,两碗小米粥,把其中一碗推到李言面前:“喏。”


    李言看着这一幕愣住了,说俗点,就是觉得太美好了。


    “看什么?”贺迟遇咬了口包子,油汁沾在嘴角,“不饿?”


    李言低下头,舀了一勺小米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熨帖得让他眼眶发酸。他抬眼时,正撞见贺迟遇抬手擦嘴角,指尖沾着点油光,在晨光里亮晶晶的。


    “贺池煜。”


    “嗯?”


    “没什么。”李言笑了笑,夹起一个包子递过去,“这个给你。”


    贺迟遇挑眉,接过来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算你有点良心。”


    窗外的阳光越发明媚,透过玻璃窗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李言看着贺池煜认真吃东西的侧脸,突然觉得,原来重新来过的感觉,是这样踏实。


    下午的两节课像是在温水里泡着,李言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目光总忍不住往斜前方飘——贺池煜坐他前桌,笔在笔记本上转得飞快,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挺直的背上,连带着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都泛着浅淡的光泽。李言盯着那处看了半节课,直到老师点他回答问题,才猛地回神,磕磕巴巴说了个答案,引来贺池煜回头时那记带着戏谑的眼刀。


    “走神什么呢?”下课铃一响,贺池煜就转过来,手里转着的笔停在他眼前,“魂被勾走了?”


    “要你管。”李言别过脸,耳尖却有点发烫。他想起上辈子这时候,两人还在为了抢课堂笔记互不相让,贺池煜总爱趁他不注意,把他记了半节课的重点划得乱七八糟。


    可现在,他看着贺池煜指尖那支黑色水笔,突然觉得,就算被划花了笔记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晚上宿舍四人约着去吃火锅。锅底刚烧开,红油翻滚着冒起泡泡,辣椒的香气瞬间漫了满桌。周明宇和陈正忙着抢毛肚,李言夹起一片肥牛,在锅里涮了两下,下意识就往贺池煜碗里送。


    动作做完才反应过来,两人都愣了一下。


    “你干嘛?”贺池煜挑眉,眼底却没什么反感。


    “……多出来的。”李言硬着头皮说,假装是手滑,“你不吃我扔了。”


    贺池煜笑了笑,没戳穿他,夹起肥牛塞进嘴里:“还行。”


    李言松了口气,低头给自己涮肉,心跳却比锅里的红油还沸腾。他偷偷抬眼,看见贺池煜正把煮好的虾滑往他碗里堆,嘴角噙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发什么呆?”贺池煜用胳膊肘撞了撞他,“虾滑要老了。”


    “哦。”李言应着,夹起虾滑塞进嘴里,烫得舌尖发麻,心里却甜得发慌。


    窗外夜色渐浓,火锅店的灯光暖融融的。李岩看着对面吃得正香的贺池煜,突然觉得,这辈子的时间好像变得很慢,慢到足够他把所有亏欠都补上,慢到能和这个人,好好走很久很久。


    后半夜的宿舍很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李言陷在混沌的梦里,眼前又是那片刺目的白——医院的天花板,贺池煜身上的床单,连空气里都飘着化不开的、冰冷的消毒水味。


    贺池煜躺在床上,被子盖在身上几乎没什么起伏,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手背上还留着输液的针孔。他看见李言进来,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嘴角扯出一个极浅的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碎的喘息声。


    “哭什么……”他声音轻得像羽毛,“我还没死呢。”


    李言扑到床边,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凉得像冰,瘦得能摸到突出的骨节。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贺池煜手背上。


    “李言……”贺迟遇用气音说,“别难过啊……”


    他想说很多话,想骂他为什么不早点说生病,想怪他为什么要自己扛着,可最后只剩下哽咽。他只能更紧地握住那只手,好像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然后,梦突然碎了。


    李言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宿舍里一片漆黑,他喘着气转头,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见贺迟遇就躺在隔壁床,呼吸均匀,眉头微蹙,像是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贺池煜的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连说话都要喘半天,却还笑着说“李言,别哭啊,难看死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李言狼狈地别过脸,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


    “你哭了?”贺池煜刚上完厕所回来,语气里带着点困惑,“李言,你怎么了?”


    李言没说话,只是猛地伸出手,用力抱住了他。


    贺池煜浑身一僵,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发抖,肩膀微微耸动,呼吸滚烫地喷在他颈窝,带着浓重的、压抑的哽咽。


    “你……”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迟疑地抬起手,轻轻放在李言背上,“李言,到底怎么了?”


    “贺池煜。”李言的声音埋在他衬衫里,闷得发哑,“你还在。”


    “我不在这儿在哪儿?”贺池煜困惑的说:“做噩梦了?”


    李言抱得更紧了,像要把这个人揉进自己骨血里。五年相伴,两年思念,那些日日夜夜的痛苦和绝望,在这一刻突然有了宣泄的出口。他闻着贺池煜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那是独属于少年时代的、干净的味道,不是消毒水,不是药膏味。


    “没什么。”过了很久,李言才松开手,眼睛红红的,却强装镇定地别过脸,“就是做了个梦。”


    贺池煜盯着他泛红的眼角,沉默了几秒,但并没有拆穿他拙劣的谎言:“那你好好睡吧,我先上床了。”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贺池煜从他生命里离开了。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