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面具
作品:《北方的笔友》 冬日的晨雾还没散尽,教室里就炸开了锅。苏荔攥着书包带站在后门,看着讲台上的高屿被围得水泄不通——几个女生举着错题本,男生勾肩搭背地聊游戏攻略,连平时最挑剔的班花都红着脸递上牛奶。
"高屿考了年级第一!"江圆咬着吸管挤过来,手机屏幕亮着刚出炉的成绩单,"数学满分,物理竞赛还被选去市里......这哪是人啊,根本是行走的招生简章。"她话音未落,前排传来惊呼,原来是高屿随手画的思维导图被人抢着拍照。
苏荔低头翻找课本,余光却瞥见高屿弯腰捡笔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黑色纹身。那抹刺青在雪白校服下格外突兀,像是完美瓷瓶上的裂痕。她猛地想起昨晚回家,转角巷子里那个倚着摩托车抽烟的身影,金属链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与此刻讲台上温柔笑着解题的少年,重叠成诡异的画面。
第二天午休,苏荔抱着作业本去办公室,却在楼梯间听见压抑的争执声。"别以为成绩好就能为所欲为!"教导主任的怒吼混着文件摔桌的声响,"上周网吧闹事的是不是你?还有校外......"话尾被刻意压低,苏荔攥着本子的手指发凉。
"高屿,你有看到我的......"当她抱着实验报告转身,却撞见高屿倚在储物柜旁,修长手指把玩着把银色小刀。听见脚步声,他瞬间收起利器,脸上又挂起无害的笑:"找我?"他歪头时,耳垂上若隐若现的耳洞闪了下,与校服领口的校徽形成荒诞的对比。
深夜,苏荔盯着手机里山与新发来的消息,窗外飘雪突然变得刺眼。"今晚的月亮像你画的月牙。"短短一行字,让她想起白天在高屿课桌缝隙里瞥见的半截信笺——同样的牛皮纸,同样歪斜的字迹,却被撕碎成锋利的边角。
雪越下越大,苏荔裹紧外套往阳台走,却看见楼下路灯下,高屿正与几个染着黄发的青年对峙。他扯下围巾的动作带着戾气,脖颈处狰狞的疤痕在雪光里忽明忽暗,而那股雪松香,此刻混着刺鼻的烟味,顺着风直窜进鼻腔。
苏荔攥紧阳台的栏杆,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楼下的对峙声被风雪撕扯得支离破碎,她看着高屿将染黄发的青年抵在墙上,喉结滚动着说了句什么,那几人竟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歪斜地铺在雪地上,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别看了。”江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手里捧着两杯热奶茶,“这人浑身上下都是矛盾点,上次我看见他帮老奶奶过马路,转头就在巷子里飙摩托。”她将奶茶塞进苏荔手里,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镜片,“不过你最近魂不守舍的,真不打算查查?”
苏荔抿了口奶茶,甜腻的味道冲淡了鼻腔里残留的烟味:“和我没关系。”可她的目光还是忍不住扫过手机里“山与”的对话框——自从发现高屿撕碎的信笺,那些温柔的文字突然变得刺眼。她想起教导主任办公室里压抑的争吵,想起他藏在袖口里的纹身,突然意识到那些完美的成绩和温暖的笑容,或许只是精心编织的茧。
深夜的自习课,苏荔借口上厕所溜出教室。月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斜斜洒进来,在高屿空荡荡的课桌上投下菱形光斑。她鬼使神差地凑近,抽屉里整齐码着竞赛习题集,最底层压着个黑色皮夹。翻开的瞬间,泛黄的合照滑落——照片里扎着红领巾的小男孩搂着穿碎花裙的女孩,背后是座写着“向阳孤儿院”的石碑。
苏荔的呼吸停滞了。照片背面用熟悉的歪斜字迹写着:“等我考上重点高中,就来接你。”她突然想起山与最后一封信里的“等雪落”,想起高屿脖颈处的疤痕,想起他在路灯下暴戾又脆弱的模样。原来那些完美的伪装,不过是想逃离过去的枷锁;那些矛盾的两面,藏着不为人知的孤注一掷。
窗外的雪扑簌簌地落,苏荔将照片轻轻塞回原处。她终于明白,有些答案比雪更冷,却也比阳光更烫。当上课铃响起时,她转身离开,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山与的消息跳出来:“明天有初雪,记得穿厚点。”而她望着走廊尽头渐渐亮起的白炽灯,第一次觉得,或许真相不该被戳破,就像雪下掩埋的故事,自有它存在的意义。
周末的街道裹着层薄雪,苏荔抱着零食袋往家走,忽然在巷口的路灯下瞥见熟悉的身影。高屿单腿支着轰鸣的摩托车,指尖夹着的香烟明明灭灭,脖颈处的疤痕在冷白的光线里像条蜷缩的蜈蚣。
她的脚步顿住。正要绕道离开时,高屿突然转头,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跟踪我多久了?”他掐灭烟头,金属链条随着动作发出细碎声响,“还是说,苏同学也想体验下‘不良少年’的夜生活?”
苏荔攥紧塑料袋,喉头发紧:“为什么要装好学生?”话出口才惊觉莽撞,可那些憋在心底的疑问早已破土而出,“你撕碎的信,纹身,还有教导主任说的事......”
高屿的瞳孔猛地收缩,下一秒却懒洋洋地靠上摩托。他扯松校服领口,露出更多刺青,漫不经心道:“这很重要?”雪落在他睫毛上融化,语气却比雪更冷,“好学生能拿奖学金,能被保送,能让所有人闭嘴——你说,我为什么不装?”
苏荔想起照片里扎红领巾的男孩,想起“等我考上重点高中”的字迹,突然有些发酸:“那向阳孤儿院......”话没说完,高屿的脸色骤变,他猛地起身逼近,身上的雪松香混着烟草味将她笼罩:“谁让你翻我东西的?”
巷口的风卷起雪粒,苏荔后退半步,却撞进他发红的眼底。那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困在冰山下的暗火。沉默在两人间蔓延,直到高屿突然嗤笑一声,退回阴影里:“想要真相?告诉你——我就是个烂人,白天装乖晚上打架,用最干净的成绩换最脏的钱。满意了?”
他跨上摩托发动引擎,轰鸣声震得雪簌簌掉落。苏荔望着他即将消失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喊出:“山与是谁?”
高屿的动作僵住,排气管喷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他没有回头,只留下句模糊的低语消散在风里:“一个永远到不了的地方。”随后油门轰鸣,黑色的影子刺破雪幕,只在路边留下半截未燃尽的香烟,袅袅青烟缠绕着,最终融入漫天飞雪。
第二天清晨,厨房飘来煎蛋的香气。苏荔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房间,正撞见外公抖着晨霜进门,菜篮里的胡萝卜还沾着冰碴。
“小荔,巷子口那娃在喊你。”外公摘下毛线帽,白发上落着雪沫,“喊了好几声‘山与’,是不是你同学?”
苏荔端豆浆的手猛地一颤,瓷勺“当啷”磕在碗沿。她想起昨夜高屿消失在雪幕里的背影,想起那句“一个永远到不了的地方”,心脏突然揪紧。
“可能是认错人了。”她低头搅散碗里的涟漪,却听见窗外传来摩托车的轰鸣。透过蒙着雾气的玻璃,她看见高屿倚在锈迹斑斑的信箱旁,校服领口还沾着烟灰,却执着地仰头望向她家阳台。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山与”的消息跳出来:“我在老地方等你。”苏荔攥着发烫的手机冲下楼,却只看见巷口歪倒的奶茶杯——是昨晚江圆塞给她的那杯,奶渍混着雪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扭曲的泪痕。
转角处突然传来金属链条的声响,苏荔转身时,高屿正从阴影里走出。他睫毛上凝着冰晶,手里捏着半截撕碎的信笺,泛黄的纸上“等雪落”三个字被风雪啃噬得残缺不全。
他逼近一步,雪松香裹挟着刺骨寒意,“山与是死在十七岁冬天的废物,是永远接不走妹妹的骗子。”他将信笺狠狠抛向空中,纸片像折翼的蝴蝶落进雪堆,“而我,不过是借尸还魂的恶鬼。”
苏荔冷笑一声,指尖捏紧手机,屏幕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寒风吹起她耳畔碎发,却吹不散眼底翻涌的情绪:“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借口?把所有矛盾都推给一个不存在的人?”她上前半步,与高屿之间只剩飘落的雪粒,“我确实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从北方转学来这里,但我敢肯定,绝不是因为单纯的‘脾气差’。”
高屿瞳孔微缩,喉结滚动着没出声。他身后的摩托车仍在轰鸣,排气管喷出的白雾与雪幕纠缠,在两人之间织成朦胧的屏障。
“教导主任的斥责、巷子里的争执、撕碎的信……”苏荔一字一顿,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你以为把自己分裂成好学生和不良少年两面,就能掩盖那些拼命想抓住的东西?别拿‘恶鬼’当挡箭牌,山与也好,向阳孤儿院也罢,你藏得再深,那些在乎的痕迹还是会从指缝里漏出来。”
话音未落,高屿突然拽住她手腕,金属链条擦过她手背,带着灼人的温度。他泛红的眼底翻涌着惊怒与慌乱,呼吸扫过她额头的碎发:“你凭什么……”
“就凭这些!”苏荔猛地抽回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合照——不知何时,她将照片悄悄留了下来。照片里扎着红领巾的男孩笑得灿烂,与眼前这个浑身带刺的少年重叠又割裂,“你说山与是到不了的地方,但你每天都在朝他狂奔。那些奖学金、竞赛名额,还有撕碎又舍不得扔的信,根本不是为了‘脏钱’,是你想证明自己有资格……”
“闭嘴!”高屿突然低吼,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踉跄着后退,撞得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声响。雪落在他睫毛上迅速融化,混着眼底水光,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苏荔攥着照片的手指微微发抖,却仍倔强地迎上高屿通红的双眼:“我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也不管你为什么把自己弄得满身是刺——但至少,你该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她的声音突然发涩,想起抽屉深处那叠被月光染黄的信纸。
苏荔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变得轻柔些:"高屿,你总说自己是恶鬼,可恶鬼不会每天给流浪猫留火腿肠,不会在暴雨天把伞塞给没带雨具的老人。"她盯着他袖口滑落的刺青边缘,那抹黑色在雪光下泛着冷意,"这些刺青......还有脖颈的疤,能不能告诉我,作为认识的笔友”
高屿深吸一口气,喉结在冷风中上下滚动,他突然伸手扯开校服领口的纽扣,露出大片皮肤——那些盘踞的荆棘纹身竟随着动作泛起褶皱,像是浮在表皮的薄膜。“假的。”他声音低得几乎被风雪吞没,指尖狠狠刮过脖颈处狰狞的疤痕,“纹身贴纸而已,但这疤是真的……十二岁那年,我为了护住妹妹,被倒塌的铁架划开了喉咙。”
苏荔的指甲掐进掌心,照片边角在皮肤上硌出红痕。她看着高屿睫毛上凝结的冰晶簌簌坠落,突然发现少年眼底的暴戾褪去后,只剩困兽般的疲惫。
“装成不良少年?”高屿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铁锈味的苦涩,他踢开脚边的积雪,露出藏在雪下的易拉罐,“孤儿院的孩子想活下去,要么当任人欺负的软蛋,要么做让人不敢招惹的疯狗。我选了后者。”他弯腰捡起易拉罐,金属外壳在掌心捏出尖锐的变形声,“打架、纹身、玩刀子……都是吓唬人的把戏,可他们都信了。”
高屿将变形的易拉罐捏得吱呀作响,金属扭曲声混着呼啸的北风,在巷子里回荡:"后来被高家收养,他们要的是听话的乖孩子,能给家族撑门面的优等生。"他扯了扯校服领口,露出内侧绣着的烫金家族徽标,"白天穿西装打领带,晚上换回皮夹克——这副双面人生,我早就习惯了。"
他突然逼近,雪松香裹挟着寒气扑面而来,苏荔却没有后退。高屿盯着她攥着照片的手,喉结滚动:"你胆子很大。"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惊叹,几分自嘲,"敢戳破别人精心维护的假面,敢追问血淋淋的真相。换作其他人,我早让他们闭嘴了。"
摩托车的轰鸣声突然变得刺耳,高屿转身跨上摩托,却又猛地回头。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与苏荔的影子在雪地上纠缠:"知道为什么选你当笔友?"他摘下手套,露出掌心密密麻麻的茧子,"因为你画的小太阳,比我见过的任何光都要烫。"
引擎声撕裂空气,高屿消失在雪幕中,只留下苏荔站在原地。她低头看着照片里灿烂笑着的少年,又想起方才高屿眼底转瞬即逝的温柔。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山与发来新消息:"下次换我,听你说所有秘密。"苏荔望着雪地里渐渐淡去的车辙,忽然摇头轻笑出声,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水珠。“明明浑身是破绽,还硬要装成无坚不摧的样子。”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照片里少年的笑颜,又想起高屿发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喉结,笑意里漫上一丝酸涩,“装不良少年、装优等生,最后连伤疤都要用刺青贴纸来伪装......高屿,你到底要把自己困在多少层面具后面?”
手机在掌心再次震动,这次是江圆发来的消息:“校门口新开了家甜品店,第二份半价!速来!”苏荔把照片小心塞回口袋,跺掉鞋上的积雪往巷口走。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拐角处与另一道残影悄然重叠——那里躺着高屿遗落的黑色手套,指缝间还夹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像是某个未说出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