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苹果

作品:《北方的笔友

    深冬的阳光透过教室玻璃,在苏荔的课桌上投下一道斜斜的光影。她握着笔,在笔记本上轻轻勾勒着图案,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将教室后方高屿周围的动静尽收眼底。几个男生围在高屿身边,满脸崇拜地听他讲解数学难题,而几个女生则红着脸,时不时偷瞄高屿,又迅速低下头,小声嬉笑。


    江圆抱着一摞作业本路过,见苏荔盯着那边,挑了挑眉,凑过来小声说:“看看,咱们的高岭之花又在散发魅力了。现在整个年级,谁不知道高屿啊,成绩好、长得帅,连打架都那么酷。”


    苏荔唇角微勾,却没搭话。她合上笔记本,起身去交作业。路过高屿身边时,不经意间与他对视了一眼。高屿微微一怔,随后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试探,几分隐秘的亲昵。苏荔神色如常地移开视线,步伐轻快地走出教室。


    走廊上,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叶。苏荔站在栏杆边,望着楼下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同学,眼神深邃。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的场景。那是一条昏暗的小巷,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混混将她围住,为首的男人一脸狞笑,步步逼近。苏荔冷笑一声,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她身形一闪,率先出手,动作快如闪电。拳头、膝盖,每一个攻击都精准地落在混混们的要害处。不过片刻,混混们便倒在地上哀嚎不已。苏荔拍了拍手,转身离开,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在想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荔回头,看到高屿倚在墙边,双手插兜,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没什么。”苏荔淡淡回应,转身欲走。


    高屿却快步上前拦住她:“苏荔,别装了。我调查过你,中学时的你,可是比我这个所谓的‘校霸’还要厉害得多。打架、斗殴,你样样精通,怎么现在却一副乖乖女的模样?”


    苏荔挑眉,直视着高屿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那你呢?在学校是人人追捧的优等生,出了学校就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不良少年,你又在装什么?”


    高屿神色一滞,随即大笑起来:“有意思,真有意思。苏荔,我越来越觉得你和我是同一种人了。”


    “同一种人?”苏荔嗤笑,“你不过是用成绩和不良的两面来掩盖自己的脆弱和过去,而我……”她顿了顿,眼神变得冰冷,“我只是不想再和过去有任何瓜葛。”


    高屿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苏荔:“为什么?像我们这样的人,用这种方式活着不是挺好的吗?在学校享受着众人的追捧,出了学校又能掌控一切。”


    “掌控一切?”苏荔摇头,“高屿,你以为你真的能掌控吗?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你精心维护的两面人生会突然崩塌。我曾经也以为自己可以,可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沉,眼底闪过一丝痛苦,“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苏荔转身离开的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高屿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校服口袋里那枚银色刀片。寒风卷起枯叶掠过脚边,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总是安静坐在教室角落的女孩,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神秘莫测。


    午休,高屿在图书馆角落堵住了江圆。少女抱着一摞言情小说差点摔倒,抬头看清来人后,警惕地后退半步:"高同学找我有事?"


    "聊聊苏荔。"高屿直截了当地开口,"她中学时的事,还有......那个让她改变的人。"


    江圆的睫毛猛地颤动,言情小说封面上的玫瑰图案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她沉默良久,突然轻笑出声:"原来高岭之花也会好奇别人的伤疤?"不等高屿回答,她已经将书塞进他怀里,转身走向窗边,"三年前,苏荔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疯狂。成绩吧,虽然一般般。可是就因为她表姐那件事,所以才变了个人。”江圆的指尖在玻璃上划出蜿蜒水痕,窗外的梧桐树正抖落最后几片枯叶。"那男生叫许深,转学生,滑板玩得特别溜。"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苏荔教他解数学题,他带苏荔去废弃工厂涂鸦,两个人把校服袖子都画得五颜六色。"


    高屿捏着言情小说的指节发白。他突然想起苏荔课本边角那些未完成的简笔画——歪歪扭扭的滑板轮廓,总在画到轮子时戛然而止。


    "那年暴雨季,苏荔表姐在路口被撞。"江圆突然转身,眼眶通红,"监控里那辆改装车的车牌被泥巴糊住,苏荔发了疯似的查了三个月,直到某天在许深家车库,看见他爸擦拭那辆沾着血迹的银色跑车。"


    图书馆的老式座钟突然敲响,惊得高屿浑身一颤。江圆抓起书包往肩上一甩,玫瑰图案的书包带扫过他手背:"苏荔提着钢管冲进许家时,我拦都拦不住。可她举着凶器站在门口,看着许深抱着头缩在沙发角落,突然就把钢管砸向了自己——她说,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舍不得让他疼。"


    暮色从百叶窗缝隙渗进来,在高屿脚边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格子。他想起苏荔打架时狠绝的眼神,此刻却在江圆的叙述里碎成锋利的玻璃碴。当他浑浑噩噩走出图书馆,迎面撞上抱着作业本的苏荔。


    少女后退半步站稳,发梢沾着的粉笔灰簌簌掉落。高屿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拂,却在触到她发丝的瞬间僵住。苏荔仰头看他,目光扫过他怀中露出的言情小说封面,突然轻笑出声:"江圆又在给你讲校园鬼故事?"


    "苏荔......"高屿喉结滚动,口袋里的刀片硌得大腿生疼。苏荔却已经侧身绕过他,马尾辫扫过他手腕时,他听见她用气音说:"别信那些陈年旧事,人总要学会和自己和解。"


    夜风卷着细雪掠过操场,高屿望着苏荔远去的背影。她羽绒服后颈别着的银色铃铛轻轻摇晃,恍惚间竟与记忆里林深滑板上的装饰撞成同一种冷光。教学楼的灯次第亮起,他突然明白,有些伤口永远无法结痂,只能在暗夜里,与月光反复对峙。


    高屿站在原地,任凭寒风卷起衣角。他忽然想起苏荔说“精心维护的两面人生会突然崩塌”时眼底的空洞,此刻终于懂得那不是说教,而是过来人滴血的领悟。自己用纹身和打架筑起的保护壳,在她面前不过是孩童的拙劣把戏——她见过比黑暗更黑暗的深渊,所以才会对他的挣扎报以近乎悲悯的平静。


    深夜的网吧里,高屿烦躁地扯松领带,屏幕蓝光映得他脸色发青。键盘敲击声中,他鬼使神差地搜索起三年前的新闻。暴雨、车祸、肇事逃逸,当“青年武术冠军为救路人不幸身亡”的标题刺入眼帘时,他握着鼠标的手猛然收紧。照片里穿着白色练功服的男人笑容爽朗,胸前的“苏”字刺绣与苏荔的姓氏撞个正着。


    第二天清晨,高屿在校门口截住江圆。少女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叹了口气:“你查到师父的事了?”她从书包夹层掏出泛黄的报纸,边角被摩挲得起了毛边,“苏荔小时候在武馆里长大,师父待她比亲生女儿还亲。车祸那晚,师父为了帮表姐追肇事司机......”


    话音被早读铃声割裂。高屿望着教室中低头做题的苏荔,阳光落在她后颈,银色铃铛泛着冷光。他想起江圆说她举着钢管却砸向自己,突然明白那道伤疤不仅在皮肉,更在心上——最信任的人成了凶手,最敬爱的人因自己而死,这样的双重背叛,足以让任何人将锋芒尽数折断。


    放学后,高屿在武馆旧址找到了徘徊的苏荔。锈迹斑斑的牌匾下,她正用粉笔在地上画太极图,手腕翻转间依稀可见当年的利落。“我查过许深。”高屿打破沉默,“他爸买通了所有关系,证据链全断了。”


    苏荔的粉笔“啪”地折断。她蹲下身将碎粉拢成小堆,声音平静得可怕:“所以我放弃了。当我看见许深缩在角落发抖,突然觉得惩罚他,就像惩罚曾经满心欢喜的自己。”她转头看向高屿,眼中泛起薄雾,“你呢?还想继续戴着面具吗?”


    暮色漫过青瓦,高屿解开校服领口,露出贴着纹身贴纸的锁骨。他伸手撕下那层伪装,露出底下狰狞的旧伤:“孤儿院失火时,我把妹妹推出窗口,自己被钢筋划伤。后来被高家收养,才知道他们要的只是完美的提线木偶。”


    风卷起苏荔散落的发丝,轻轻覆在他的伤口上。两个满身伤痕的人在废墟中对视,终于读懂了彼此眼中相同的孤寂。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苏荔弯腰拾起半块砖,在墙上重重写下“破”字,碎砖与粉尘簌簌掉落,像极了他们正在剥落的伪装。


    苏荔的指尖抚过墙上斑驳的"破"字,粉尘簌簌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手背上。她望着高屿锁骨处狰狞的疤痕,忽然轻笑出声,声音里带着雪水融化的清冽:"你看,我们多像两株长在悬崖边的野草,拼命往阳光里钻,根却泡在冰水里。"


    高屿喉结滚动,看着少女睫毛上凝结的霜花。她说话时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勾勒出虚幻的形状,转瞬又消散无踪。"高家给你优渥的生活,却要你做完美的傀儡;武馆和表姐曾是我的全部,最后却连报仇都成了自我惩罚。"苏荔捡起半块碎砖,在掌心反复摩挲着锋利的棱角,"但那天在巷子里打倒混混时,我忽然想通了——有些事就像这碎砖,握得越紧越伤人,可松开手,反而能看见砖缝里的光。"


    暮色中的武馆旧址飘起细雪,覆在苏荔新写的字上,将"破"字晕染成模糊的轮廓。高屿突然想起江圆说过的话,想起苏荔举着钢管却砸向自己的瞬间。原来真正的勇气不是永不坠落,而是坠落后仍愿意仰望星空。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追究许深的事吗?"苏荔突然转身,银色铃铛随着动作轻响,"因为师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功夫不是用来伤人,是让人有保护重要之人的底气''。当我举着钢管站在许家客厅,突然明白,如果为了复仇变成自己讨厌的人,才是对师父最大的辜负。"


    她的目光扫过高屿校服下若隐若现的伤痕,继续说道:"就像你的收养,或许高家有他们的算计,但你用奖学金资助孤儿院,用竞赛名额证明自己。这些选择不是傀儡的提线,是你在黑暗里亲手点燃的火把。我们无法改写过去的剧本,但至少可以决定怎么演完剩下的戏。"


    雪越下越大,苏荔弯腰在雪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高屿蹲下身,看见她指尖已经冻得发紫,却仍固执地用指甲刻着阳光的纹路。"以前我总觉得,活着就是要讨回所有公道。"她的声音混着风雪,"现在才懂,真正的和解不是原谅伤害你的人,而是放过被困在过去的自己。"


    高屿伸出手,接住落在她发间的雪花。在这漫天飞雪中,两个满身伤痕的灵魂终于学会了以温柔对抗世界的锋利。远处教学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将雪地染成暖黄色,苏荔画的太阳在光影中忽明忽暗,像极了他们跌跌撞撞却始终向前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