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画夹
作品:《盛大余火》 《画夹里的旧时光》
日头爬到巷口老槐树的枝桠间时,学生们的画夹在青石板上投下参差的影子。关至峪蹲在裁缝店的石阶上,指尖捏着块半截的橡皮,细细擦去画中缝纫机踏板多余的阴影——老板踩着踏板的姿势被他画得有些僵,布料的褶皱像冻住的波浪,远不如关嘉屿刚才随手勾的两笔灵动。
“哥,你这是给缝纫机上刑呢。”关嘉屿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带着点笑。他刚指导完穿汉服的女生改画,袖口沾着点石绿颜料,像蹭了片春天的草叶。画夹被他斜斜挎在肩上,露出里面张半开的速写,正是刚才雨前的修鞋铺,老伯伯的锤子悬在半空,铁屑被画成了星子似的,在纸上闪着怯生生的光。
关至峪没抬头,把橡皮往画夹里塞了塞。“你懂什么,这叫‘静态张力’。”话虽如此,却悄悄在踏板边缘补了道浅灰的弧线,像给紧绷的线条松了松筋骨。阳光穿过槐树叶落在画上,把那道弧线晒得微微发暖,倒真有了几分晃动的意思。
关嘉屿凑过来,膝盖抵着他的画夹边缘坐下。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叠成块模糊的墨团,关嘉屿的画板角硌着关至峪的手背,带着点木质的温凉。“我翻到你昨天画的济南老巷了。”他忽然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画夹上磨掉的漆,“巷口那棵老石榴树,你连树疤都画得跟真的一样。”
关至峪的喉结轻轻动了动。那棵石榴树是母亲亲手栽的,每年夏天都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关嘉屿总爱爬到树杈上摘,裤脚勾着树疤,回家时总带着身石榴花香。后来搬家那天,石榴树被台风刮断了枝桠,关嘉屿抱着断枝哭了半宿,说“它在跟我们说再见呢”。
“记不清了,瞎画的。”他把画夹往旁边挪了挪,避开弟弟探究的目光。画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隐约的铅笔痕——那是他昨晚补画的石榴树,枝桠上挂着个歪歪扭扭的秋千,是关嘉屿小时候缠着他钉的,麻绳磨得发亮,在画里还飘着淡淡的影。
关嘉屿忽然从画夹里抽出张泛黄的纸。纸边卷得像只蜷曲的蝶,上面是幅稚嫩的水彩,歪歪扭扭的小人牵着更小的小人,在石榴树下举着支蜡笔,天空被涂成了洇开的橘红色,像打翻的果汁。“这是我十岁画的。”他指尖抚过画上模糊的人脸,“你说天空该是橘子味的,因为太阳落下去时,总带着糖炒栗子的香。”
关至峪的指尖忽然有些发颤。他想起那个深秋的傍晚,母亲刚走不久,关嘉屿抱着画夹坐在石榴树下哭,眼泪把画纸泡得发皱。他蹲在旁边,把半块橘子糖塞进弟弟嘴里,说“你看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是甜的”。那天的晚霞确实红得像橘子,连风里都飘着糖炒栗子的暖香。
“画得比现在好。”关至峪轻声说,目光落在画中牵在一起的小手上。那线条粗得像蚯蚓,却比任何精心勾勒的笔触都更像“牵连”——指甲盖大的小人,手却握得紧紧的,指缝里还漏着点橘红色的光,像攥着颗没化的糖。
关嘉屿忽然笑了,往他肩上靠得更紧些。画夹上的金属搭扣硌着关至峪的胳膊,倒像是颗小小的铆钉,把两人的影子钉在了一起。“那时候你总说,画画要带着心,不然纸是凉的。”他转头时,发梢扫过关至峪的下颌,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你看现在的学生,画锤子就只画锤子,不知道老伯伯握锤的手上有茧,那茧里藏着几十年的日子呢。”
穿格子裙的女生举着画本跑过来,帆布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水珠落在关至峪的画夹上。“关老师!嘉屿哥说我的剪刀没‘劲儿’,您看是不是该把影子画得重些?”画中的剪刀悬在布料上方,银光闪闪的,却像朵没根的花,飘在纸上落不下来。
关至峪刚要开口,关嘉屿已经接过画本。他指尖点在剪刀的铆钉处:“这里要留道白,像老伯伯的锤子那样,带着点咬劲。”他忽然抬头冲关至峪笑,眼里的光比画里的剪刀还亮,“就像哥画石榴树时,总在树疤里藏点暖黄,那是留着给鸟雀过冬的窝。”
关至峪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下。他看着弟弟低头改画的侧脸,睫毛在画纸上投下细碎的影,像谁撒了把睫毛状的橡皮屑。这孩子总说他藏着心事,却不知自己早把所有温柔都藏在了笔尖——学生画里的剪刀要带“咬劲”,老伯伯的锤子要有“暖”,连济南老巷的风,都被他画成了橘子味的。
修鞋铺的老伯伯不知何时收了工,小马扎空在槐树下,锤子被仔细摆在帆布包里,像只歇脚的鸟。关嘉屿把女生的画本还回去,忽然从自己的画夹里抽出张纸,小心翼翼地塞进关至峪手里。
是张素描,画的是今早巷口的早点摊。油条在油锅里翻卷,热气腾腾的,两个并肩的身影站在摊前,个子高些的正给矮些的递豆浆,指尖快要碰到一起。画角用铅笔写着行小字:“豆浆要趁热喝,像有些话,要趁着光说。”
关至峪捏着画纸的指尖微微发潮。阳光穿过槐树叶落在纸上,把那行字晒得发烫,像句被捂了许久的话,终于借着光透了出来。他想起今早关嘉屿说要画《Love》系列时的眼神,想起画里牵着手的小人,想起此刻弟弟眼里藏不住的期待,忽然明白那些散落的画稿里,早藏着条蜿蜒的路,从济南的石榴树下,一直铺到今天的青石板上。
“下午的课,讲讲‘回忆里的笔触’吧。”关至峪站起身,画夹在臂弯里轻轻晃,“就说……有些画看着糙,却比任何精细的笔触都更暖。”
关嘉屿仰头看他,眼里的光忽然亮得像炸开的星子。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拽了拽关至峪的衣角,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用最笨拙的方式确认彼此的距离。远处的裁缝店传来剪刀开合的轻响,咔嚓,咔嚓,像在为画夹里悄悄展开的旧时光,轻轻打着……
午后的阳光把裁缝店的玻璃窗晒得发烫,关至峪坐在靠窗的长凳上,翻着学生们新交的速写。画纸边缘还带着青石板的潮气,有张画里的修鞋匠被涂成了紫灰色,关至峪捏着红铅笔,在老伯伯的围裙角添了点赭石——那是今早看见的颜色,被汗水浸得发深,像块浸了岁月的老布。
“哥,你这是给老伯伯穿新衣裳呢。”关嘉屿端着两杯水过来,玻璃杯壁凝着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长凳上洇出小小的湿痕。他刚从修鞋铺回来,裤脚沾着点铁锈色的粉末,像蹭了把没擦净的老锤子。
关至峪抬头时,正撞见弟弟低头放杯子的侧脸。阳光从他耳后穿过来,把绒毛染成金的,下颌线绷得很清,却在嘴角处软下来,像他画里总爱留的那笔暖光。“总比你把学生的画改得只剩轮廓强。”他把红铅笔往颜料盒里扔,笔杆撞在锡管上,发出叮的轻响,“那女生画的扫帚,被你改成钢筋了。”
关嘉屿笑起来,弯腰从颜料盒底层抽出个铁皮小盒。盒子边角锈得发褐,打开时掉出半块干硬的橡皮,是他们小时候共用的那块,上面还留着关至峪咬过的牙印。“你看这个。”他捏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纸页黄得像秋叶,“从济南带过来的,你教我画线条的第一天,画的直线。”
关至峪的指尖顿了顿。那时候关嘉屿才六岁,握笔的手总抖,画的直线歪歪扭扭,像条没骨头的蛇。他握着弟弟的手在废报纸上练,铅笔芯断了好几次,关嘉屿的眼泪掉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墨点,倒像串歪歪的省略号。
“早该扔了。”他嘴上说,目光却粘在纸上。那些歪扭的线旁边,有行更小的字,是他当时写的:“线要直,心要软。”字迹被岁月浸得发淡,却比任何精致的题跋都更戳人。
关嘉屿忽然把铁皮盒往他怀里塞。盒底的橡皮屑簌簌落在关至峪的白衬衫上,像撒了把碎星。“里面还有东西。”他说着,转身去接穿格子裙女生递来的画,耳尖在阳光下泛着粉,像被颜料盒里的朱砂染过。
关至峪打开铁皮盒时,心跳忽然漏了半拍。底层压着张照片,边角磨得发毛,是母亲抱着他们在石榴树下拍的。关嘉屿扎着羊角辫,手里举着支蜡笔,而他胸前别着块调色板,上面还沾着没擦净的颜料,像朵开在衣襟上的花。照片背面有行钢笔字,是母亲的笔迹:“我的两个小画家,要画出整个春天。”
阳光透过照片的塑封,把母亲的字迹晒得发暖。关至峪忽然想起母亲走的那天,关嘉屿把自己锁在画室,对着这张照片画了整夜,天亮时抱出来幅画——灰蒙蒙的天空下,石榴树开着孤零零的花,树下两个小人背对着背,影子却在地上缠成了团。
“哥,你看这个。”关嘉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举着张新画的速写。画的是刚才打开铁皮盒的瞬间,关至峪的侧脸被阳光切出半明半暗的轮廓,手里的铁皮盒泛着旧光,而他自己的影子落在画纸边缘,像只踮脚张望的鸟。
“画这个干什么。”关至峪把照片塞回盒里,指尖有些发颤。颜料盒里的钛白颜料被阳光照得发亮,像堆没化的雪,落在记忆里的春天里。
关嘉屿却把画纸往他面前推了推,铅笔尖点在两个影子相叠的地方。“你看,”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画里的光,“不管隔多少年,我们的影子总会凑到一起。”他顿了顿,忽然抬头,眼里的光比颜料盒里最亮的柠檬黄还晃眼,“就像济南的巷子,就像这张老照片,就像……我们要一起画的《Love》。”
风从裁缝店的门缝钻进来,吹得画纸簌簌响。关至峪看着弟弟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那些藏在颜料盒里的旧时光,那些浸在画稿里的春秋,都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母亲的钢笔字,歪扭的直线,石榴树下的照片,还有此刻交叠的影子,像条被画笔串起来的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将来。
他伸手,从颜料盒里挑出支赭石,在关嘉屿的速写边缘添了笔。是朵小小的石榴花,花瓣被画得半开着,像句刚要出口的话,藏着怯生生的暖。“下午去买新的颜料吧。”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钛白快用完了,画春天得亮些才好。”
关嘉屿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调色盘。他伸手拽住关至峪的手腕,这次没立刻松开,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烫得像颜料盒里刚挤出来的朱砂。“那得买两盒。”他笑着,露出颗小虎牙,“你的画要暖,我的画要亮,合在一起才是整个春天。”
远处的修鞋铺传来老伯伯收拾工具的声响,锤子碰着铁盒,叮当地响,像是在为这盒刚被打开的旧时光,轻轻敲着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