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比
作品:《盛大余火》 暮色漫过市美附中的红砖墙时,美术教室的灯还亮着。
关至峪站在画架前,指尖捏着块橡皮,正细细擦拭速写本上多余的线条。纸上是下午操场写生的场景:歪脖子槐树下,穿汉服的女生仰头追光,鬓边步摇垂落的银链在阳光下扯出细亮的线,被他用炭笔轻轻晕开,化作一片朦胧的光晕。
“还在改?”关嘉屿抱着个纸箱走进来,里面装着下午回收的学生画作,“校长刚才打电话来,说教务处要把那十七个太阳的画挂在校门口展示,让路过的人都瞧瞧咱们附中的‘光’。”
关至峪抬眸时,睫毛上沾了点炭灰。他笑了笑,把速写本合上:“那小子倒是敢想,十七个太阳,不怕把画纸烧穿?”
“怕什么,”关嘉屿把纸箱往桌上一放,抽出最上面那张宿管大爷修藤椅的画,“你看这线条,以前他画静物都手抖,今天居然敢用这么硬的笔触。”他指着画里断裂的椅条——本该是残破的痕迹,却被男生用斜斜的排线画出了阳光流淌的质感,像老树枝桠里钻出的新芽。
关至峪接过画,指尖抚过纸面凹凸的纹路。下午在操场时,他见过这个男生:总是缩在人群后,画纸永远只画一半就揉掉。可刚才分享时,少年涨红着脸说“树皮裂缝里也有春天”,眼睛亮得像淬了光。
“对了,”关嘉屿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穿格子裙的女生托我给你的,说谢谢老师让她发现,橡皮屑在光里像星星。”
糖纸在灯下泛着七彩的光,是橘子味的。关至峪捏着糖转了半圈,忽然听见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踮着脚在门口徘徊。
“谁?”他扬声问。
门被轻轻推开条缝,露出半张怯生生的脸——是下午说“只看到黑色和雨”的戴眼镜女生。她怀里抱着画夹,手指紧张地绞着背带:“关老师……我、我想再画一次早上那幅雨景,可以吗?”
关嘉屿挑眉,冲女生招招手:“进来吧,画架借你用。”
女生怯生生地走到画架前,摊开的画纸上还是那幅暴雨倾盆的槐树,只是这次,她用白色颜料在积水上点了许多细碎的光斑。“我刚才去操场看了,”她小声说,“傍晚的云散开时,光会从树叶缝里掉下来,像撒了把碎金子……我想把它们画进雨里。”
关至峪没说话,只是拿起支白色粉笔,在黑板上画了道弧线。“你看,”他指着弧线下方,“雨下落时,光会顺着水珠的弧度走,这里可以再亮一点,像水流带着光在跑。”
女生眼睛一亮,立刻蘸了白色颜料往纸上点。笔尖落下的瞬间,原本压抑的雨景里,突然炸开无数跳跃的光点,像是乌云裂开了无数细缝。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美术教室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关嘉屿靠在门框上,看着哥哥弯腰指导女生调色,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济南的老屋里,哥哥也是这样教他:“阴影不是死的,你看墙角那束光,其实是太阳绕到了墙后面。”
那时母亲刚走不久,他总爱把画涂得漆黑一片。直到某天清晨,关至峪把他拽到巷口,指着青石板上的树影:“你看,光会变魔术,能把叶子的影子变成跳舞的小人。”
“老师,这样可以吗?”女生举着画转过身,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画里的雨还在下,却不再是沉闷的黑。积水里浮着碎银似的光,槐树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在地上洇开,连雨滴坠落的轨迹,都被染上了淡淡的金芒。
关至峪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橘子糖,剥开糖纸递给她:“比早上多了十七个太阳。”
女生愣了愣,忽然笑出声,露出两颗小虎牙。她接过糖,捧着画蹦蹦跳跳地跑了,走廊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像踩着音符在跳。
关嘉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转头对关至峪说:“你看,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太阳,只是需要有人帮他们擦干净蒙尘的镜子。”
关至峪没接话,只是把那颗没拆的橘子糖放进了口袋。窗外的暮色已经浓成墨色,美术教室的灯却像颗固执的星子,亮在沉沉夜色里。他望着黑板上那道被粉笔勾勒的弧线,忽然明白,所谓寻找光,从来不是追逐天上的太阳,而是学会让自己成为光——既能照亮自己的画纸,也能为别人的影子里,投下一缕暖意。
晚风卷着凌霄花的甜香从窗缝溜进来,吹动了桌上摊开的画。十七个太阳在灯下明明灭灭,宿管大爷的藤椅正长出新的光斑,而那个曾经只看见黑色的女生,已经在雨里种出了星星。
关嘉屿关掉一半的灯,留下画架上方那盏。“走吧,”他拽了拽哥哥的袖子,“食堂阿姨说给咱们留了葱油饼,再不去就被晚自习的学生抢光了。”
关至峪最后看了眼黑板上的弧线,跟着弟弟往门口走。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亮起,暖黄的光铺在两人身后,像条长长的、通往黎明的路。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橘子糖,糖纸的棱角硌着掌心,却带着种踏实的甜。或许正如关嘉屿说的,阴影里也能开出花,而他们要做的,就是教会那些年轻的眼睛,如何在最深的褶皱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束光。
夜风吹过操场,歪脖子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重复下午那个男生的话:“十七个太阳,十七种看见世界的方式。”
葱油饼的香气在走廊尽头漫开时,关至峪才发现自己确实饿了。
食堂阿姨正用铁铲把最后几块饼从铁板上铲下来,油星溅在搪瓷盆边缘,滋滋响着凝成金黄的壳。“关老师,可算等着你们了。”阿姨笑得眼角堆起细纹,往两人碗里各加了个溏心蛋,“下午看你们在操场忙,就知道晚饭得延后。”
关嘉屿早已抓过一块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阿姨您这手艺,比巷口那家老字号还绝。”他边说边往哥哥碗里推了块饼,“快吃,凉了就不酥了。”
关至峪咬了一口,葱花的辛香混着面香在舌尖炸开,烫得他微微缩了缩脖子。窗外夜色渐浓,食堂里只剩零星几个留校的学生,捧着泡面桶坐在角落,小声讨论着明天的写生计划。
“说起来,”关嘉屿忽然想起什么,用筷子指了指窗外,“操场那棵老槐树,据说有五十年了。刚才宿管大爷跟我说,以前这儿是片荒地,树是第一届学生亲手栽的。”
关至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月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他想起下午女生们围着树写生的样子,有人画树皮的裂纹,有人画光影的流动,连最调皮的男生都蹲在树下,对着蚂蚁搬运光斑的轨迹认真描摹。
“明天的速写课,就从这棵树开始吧。”他说。
关嘉屿抬眸:“画树?会不会太普通了?”
“普通才好。”关至峪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溏心蛋,蛋黄液缓缓流出来,在白瓷碗里晕开一圈金黄,“能把普通的东西画出不普通的样子,才是真本事。”
正说着,食堂门口传来脚步声。穿格子裙的女生抱着画夹跑进来,额前碎发被夜风吹得凌乱:“关老师!您看我画的星星!”
她把画举得高高的,画纸上是用荧光颜料涂的夜空,无数细碎的光点在深蓝底色上闪烁——细看才发现,那些“星星”其实是下午落在她画夹上的橡皮屑,被她拓印下来,沾染上不同颜色的光。
“这是……”关至峪有些惊讶。
“我回宿舍试了好多办法,”女生眼睛亮晶晶的,“把橡皮屑粘在纸上,用不同角度的光去照,就有了这些颜色!您说的‘藏在生活褶皱里的光芒’,是不是这样?”
关嘉屿凑过去看,忽然笑出声:“你这哪是找星星,是把星星摘下来粘在纸上了。”
女生被夸得脸颊发红,却不肯走,非要看着关至峪在画角签下日期,才抱着画蹦蹦跳跳地跑了。食堂阿姨在一旁收拾碗筷,笑着说:“这孩子以前总躲在食堂角落画画,画的都是桌椅板凳,今天居然画起星星了。”
关至峪望着女生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指尖还残留着画纸粗糙的触感。他忽然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话:“画画不是要画得多像,是要让看画的人,能摸到你藏在笔里的心跳。”
“哥,”关嘉屿碰了碰他的胳膊,“想什么呢?饼都凉了。”
关至峪回过神,把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夜色已深,食堂的灯关掉大半,只剩他们头顶的一盏还亮着,光晕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关嘉屿的手腕沾着未干的颜料,他的袖口还别着那枚银质画笔胸针,在灯下泛着微光。
“明天,”关至峪擦了擦嘴角,“带他们去老街走走吧。”
关嘉屿挑眉:“就那个全是老裁缝铺和修鞋摊的巷子?”
“嗯。”关至峪点头,“让他们看看,老剪刀裁布料时的反光,修鞋匠锤子敲钉子的瞬间,比美术馆的射灯更有生命力。”
他想起下午在礼堂分享的那幅清洁工阿姨的画——扫把划过地面的轨迹,被女生画成燃烧的火焰。或许孩子们比他更懂,所谓的“光”从不是刻意寻找的风景,而是藏在日复一日的寻常里,藏在那些被忽略的、认真生活的瞬间里。
走出食堂时,晚风带着草木的湿气扑面而来。关嘉屿忽然停下脚步,指着教学楼上的一扇窗:“你看,还有灯亮着。”
三楼画室的灯还亮着,窗玻璃上投着个小小的身影,正趴在画架前写写画画。是那个画了十七个太阳的男生,此刻大概还在跟他的“太阳”较劲。
关至峪笑了笑,没说话。
两人并肩往校门口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又在脚下交叠成一片。关嘉屿忽然哼起不成调的曲子,是小时候母亲教他们的童谣,调子简单,却带着暖融融的温度。
走到校门口时,关至峪忽然停下脚步,望着那棵歪脖子槐树。月光落在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在地上轻轻摇晃,像一群安静跳跃的星子。
“其实,”他轻声说,“我们每个人都在画自己的光。”
关嘉屿转头看他,路灯的光落在哥哥的侧脸,把他眼角的细纹柔化成温柔的弧度。他忽然明白,哥哥今天在礼堂画的那些光,从来不是凭空想象的——那是母亲走后,哥哥牵着他的手走过无数个黑夜,在巷口找到的第一缕晨曦;是他把画纸揉成一团时,哥哥捡起来说“再试试”的耐心;是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从未熄灭过的、属于他们的光芒。
夜风掀起关至峪的衣角,露出腕间那根褪色的红绳。关嘉屿伸手,轻轻碰了碰那根绳子,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走吧,”他说。
关至峪点点头,跟着弟弟往巷口走。远处传来老槐树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