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贺途离歌撩动人心
作品:《神*********价》 贺途换了常服下来后,客厅里原本预约上门的家政洒洒扫扫,而穿好衣服的樊也双膝紧紧拢着,兀自把自己闷成红色。
“给我打一天工。”贺途跨坐在沙发肩上,俯视他道。
“我为什么要给你打工?”樊也扭头,不自在地离对方远些。他换了件西裤,腿根的褶皱与脸贴得很近。上头松松垮垮套着件暗绣蟒纹的衬衫,黑的颜色因为光线,乍起波澜。
“你指侧的老茧很特别。”丹凤眼狭长而利的余光,放肆地描摹着樊也身体的每一寸细节,意味明显。
樊也深吸一口气,愤愤裹紧了自己的小棉袄,眼睛溜着衣领边缘瞪他:“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能给别人卖身,为什么不能给我卖身?”贺途呷了口酒,浓洌的余味在齿间饱绽。口腹之欲的满足使指尖摇晃,晶透的酒液穿梭其中,像尾游动的鱼。
“什么叫卖身!我那叫服务!出于社会供需关系而产生的正常服务!”樊也气得小棉袄连也不捂了,拍桌抗议。
“哦。那你能服务他们,为什么不能服务我?”贺途眉尾一挑,滑坐在樊也身旁,斜支着手臂,状似不解地看他。
樊也恼羞成怒,登时破门而出。却听后方笑语:“每小时一万。”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樊也大步向前。“十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樊也左脚绊住右脚,寸步难移。
贺途就着那背影又抿了两口,才悠悠然,不紧不慢地道:“屋里有监控。你不答应,我就曝光你。”
那金色的兽曈分明在笑,连惯于向下的唇角也微微翘起。樊也甚至觉得,他已经想好了羞辱自己的朋友圈文案。所以他答应了,不过是为了避免艳照门危机,才不是什么卖身求荣呢。
贺途说的打工,原来是给他当临时演员。只是演出地点超乎樊也想象,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剧院,甚至连普通的小礼堂都不是,而是一艘船。一艘普通到还散发着淡淡腥臭的渔船。直到他们将钢琴抬上来之前,樊也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但当暮色将展,日光逐渐失去了白炽灯似的颜色以后,樊也却不再这么觉得了。过于明亮的强光让每一处瑕疵都无处遁形,真实、残忍,剥夺了任何一丝想象的权力。而逐渐柔暖的昏黄却不再如此,它将一切含在影里,像恰到好处的留白,连船身上斑驳脱落的喷漆,都恍若大海身体上的另一处波纹。
以他对贺途的刻板印象来看,樊也还以为他会把地点选在什么恢宏壮阔的大剧院,没想到竟别有情调。晚间结束忙碌的人们步上一艘不知前往何处的渔船,以天为幕以海为景,欣赏过一出话剧后,带着飘摇的脚步下船,仿佛还经受着海的余波。他们以为自己度过了梦幻的一晚,回头看看那艘造梦的小船,企图记住,但当他们踏离甲板的一瞬,一切就变了,它只是一艘普通的渔船,没有特意挑选,没有精心装饰。无聊到哪怕你第二天仍旧来这港口,直视着朝它走去,也绝不觉得,它同昨晚的那艘梦船有何关联。
只是这么点地方,用来表演话剧应该施展不开吧?管他呢,反正自己大概也就是什么跑龙套的角色,混完了窝这儿吹吹海风睡觉也不错。
“你怎么还不来化妆?”身旁高马尾的女生手持一个定型喷雾,指着樊也骂的架势像要喷死一只小强。
“我还要化妆啊?”樊也不解地坐在了她指示的位置上。
“废话,你可是主角!”
“主角????”怎么没有人通知我这个主角?然而樊也终究是成了主角,在怀里被塞进一个精简版的剧本之后。他大张着的嘴巴一点也合不拢,脱臼了似的,屡屡被化妆师提弄。
樊也顶替了原本女主角的位置,因为嫌她靠自己太近,所以贺途在临开演前的半个小时把人开了。但樊也这个大体格子,显然反串困难,对此,贺途格外开恩道:“我不介意演同性恋。”樊也脸上堆成一个苦巴巴的笑,怎么他娘的没人问我介不介意。
贺途扮演一个云游的乐手,他爱上了名死囚,死囚今夜被押往海的另一头,当众处刑。为见他一面,乐手与神交易,变成乌鸦,为他演奏那支独属于他的曲子。
舞台竖着在甲板一字摆开,观众稀稀拉拉立在两侧,不像在看话剧,倒像普通民众,正在观刑。进入船舱的门被悉数封住,只露出个肩宽的小窗户。
高而四方的天,被铁栅栏分成五份。黑色的乌鸦长长拖叫,红的天色一点一点印在地上。还有多久?鸟儿不时分秒,只急急歌唱。但它的嗓音已不复往日,沙嘎滞涩,樊也按照剧本,在此处厌恶地用石子向它砸去。
噹地声,石块撞至栏杆。噹地声,第一个琴音落下。左侧是窅黑刑房,与一小方天空。右侧,是贺途站在琴边,手指一顿一顿朝琴键按落。
他深灰的西装像是借的,大了一码,又像只是人瘦了,因为连日赶路风尘仆仆。人清减到被衣服框住,只有脖颈细而长地垂下,看得见根部脆弱突起的骨节。手指战栗着一落一落,连出惨淡的、哽咽的琴音。跌跌绊绊,并不清楚,恍若稚童在教鞭催逼下哕出的练习曲调。
樊也本不该看向他的,但不自觉地,他却在那艳似红绸的日色下,看见了那双覆在其下的眼。是深情的?还是悲伤的?是眷恋的?还是落寞的?樊也看不清楚,只觉得狭小的船舱闷涩潮苦,一叠一叠的海浪摇得人头晕。
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很突然地,樊也如此想。
他看着他,他本不该看他的。但骤然,那琴盖上的酒瓶竟被贺途碰落了。这可不是剧本里应有的情节!樊也尽可能小动作地往后台瞄了一眼,只见工作人员堪堪冲出,又忍着没往前再去,攥着拳紧紧望向贺途。
然而他竟不弹了。两瓣唇嫌恶地咂了一声,任由空气里唏嘘弥漫。他拾起酒瓶,闹脾气似的把剩余的酒液全浇了上去。然后信手一甩,酒瓶骨碌碌滚至樊也身侧。
樊也被那瓶子绊了一跤,带着镣铐用手肘爬起,脚底板刮擦着地面,一步沉似一步地,被押着往前去走。他马上就要走出舞台了,但贺途却不紧不慢地斜倚着琴,不知从哪掏出个打火机,锵地声,火星微亮。白色的雾气抓挠着攀升上去,他嘶哑的调子在唇角轻哼。
席间的哗然像被这声盖住了,议论戛然而止。忍不住往前迎凑的观众也归了位,双手不自觉搓着裤缝,比贺途还要紧张。
但他只是唱,调子像情人于枕畔呢喃。他闭着眼,头略略歪着,下颌跟着节拍摇晃,指尖找着琴键,偶尔落下两个。樊也并不能回头,只是维持着等待行刑的僵立的站姿,背对着倾听。那是一阵粘腻的乐音,大约是因他指尖浸润过葡萄发酵的遗骸,叫他忍不住如此地想。
此刻琴声映照着一个去向死亡的行者,叙叙谈谈,像人生一辈子模糊不定的光影。樊也站在琴旁,极近的位置,却恰似两个世界。
海风渐起,舒缓的,像夏天树叶们彼此抚弄的呻吟,转而又烈了,像扯尽了叶子,只剩干枝,刺挠呼嚎。船摇摇地驶向峡口,风也追着,从窄道里挤过,尖利得像在嘴里打了个口哨。乌鸦追着刑车,被风一卷,轨迹飘摇。它“啊——啊——”地叫,贺途惨白的手指,在指尖印出绯红。那是酒液吗?又或只不过是落日伸出触角,眷恋的轻挠?
所有人的视线追着那抹红色翻飞,琴声急了,细听还有水声淋漓,他满是汁液的手一下下拧着人心像要榨出眼泪,在眼泪落下前,呼吸先紧,屏着气一步步听,一步步上,直把人拽到高而深稠的夜色里,那无处落脚的地方去,陡然,又一挫摔落,延宕的余音像吊在梁上的女孩子,长长的辫发,长长的腿,垂坠、延伸,终于在尘世间腐烂了。
歌者抚摸着爱人的尸体,饱胀的眼泪从眼内坠落。樊也听见他哭,忍不住睁眼去瞧,炽热的水珠打在他的眼眶上,仿佛是他自己的泪,冰冷地从眼角滑过。他看见他,他也看见他了。但却又似看不见,只是两个时空错位的灵魂,互相诀别。
恍惚间,樊也竟感觉到爱。失去后,迟来的爱。未曾早些珍惜的懊悔,终于想对尸体剖白心意的渴望。樊也自作主张地抬起手,用指侧轻轻替他拭泪,一颗泪珠顺着手指往下滚落,竟是要绵延地流至胸腔里去。
落幕了。鱼尸的腥味往血的腥味,缠绕上去。
“我刚才见他把酒瓶撞到都要吓死了,他要是罢演,往后几个星期我们都不用休了。”樊也在后台等贺途换完衣服,竖起耳朵又听见,“就是可惜了钢琴,那可是团长的宝贝……”余光瞥见,另一个女生把手搭在她臂弯里轻摇安抚,“谁让观众就喜欢他这一套呢,多少人花了大价钱来就为看他发疯。”她仰头叹了口气,手也覆了上去,“反正我算是明白了,学校里教的那些都是假的。他连台词都不说一句,还算是话剧么?”
“看什么呢?”贺途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挡住樊也视线,神出鬼没地。
“在看你们准备这一台剧要花多少功夫。”樊也想了想,还是岔开话题。现在线下的演出活动已经很少了,毕竟拍成电影,比这样一场场赶着演来钱快得多。况且他们布景、灯光、道具、群演……甚至还要恰到好处地契合着那逐渐跌沉的日色,每一分细节严丝合缝地对在上头,不知要付出多少心力。
“同样的剧本,我只演一次。”贺途坐在化妆桌上,化妆镜打出的白光,照在他仰视着的樊也的脸上,“废这么大劲儿排就只演一次?”
“可重复有什么意思呢?”贺途拿了块化妆棉,胡乱擦抹擦抹,卸掉了脸上的青痕和皱纹,樊也看见那死的白色下,露出他被揉得发粉的脸,忍不住问:“为什么,他会爱上一个死囚?”
贺途笑了,眉眼和唇角都弯,“因为他们昨晚**一度。”
樊也白了他一眼,“你还我感动。”不对!死囚昨晚被关在牢房,上哪儿和他**一度?樊也不满地拿眼角硌他,却只收获更窸窣的笑。
此时,一个身形胖大的家伙,推过一个抱着箱子的女士的后背,灵巧地从人缝里钻了出来,朝着贺途问道:“今天的采访也直接拒绝吗?”他的鼻子像泡浮囊了的糖浸蒜,上面有层油亮的瓣膜,正随着他嘴唇的开合上下蠕动,叫樊也险些没注意到贺途的回话,“今天是第八次了吧?叫他们进来。”
樊也准备离开。远远看见他被围在人堆里,脸上挂着礼貌平常的微笑。
“你凭什么换下我!我辛辛苦苦排练,你一个肉食类,凭什么张口让我离开?!”樊也看见她头发的一瞬间便想到,她就是那位卷发棒女士!为了凸显自己美丽不顾死囚身份坚持烫欧式公主风螺旋卷的剧团台柱子。只是听这口吻,看来她还是位“高贵”的食草兽人。
在所有记者的长枪短炮面前,贺途很直白道:“虽然你演的是很烂,但如果你安心当一块木头,我也不是不能容忍你的存在。可你偏偏非要表现自己,当一个搔首弄姿的蠢货。”
樊也没忍住深感罪恶地笑了,笑得露出十六颗牙,因想起贺途曾撇着嘴说:“她就是不肯放弃那套傻白甜的繁文缛节,非认为我会沉醉于她那对灿若星辰的美瞳。”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谩骂声喧阗连绵,每个人的嘴都张得开阔方正,慢动作像男女高音的美声合唱,快动作像有人用他的门牙嘁嘁喳喳啃食话筒。樊也乐颠颠地跑了,活像闰土瓜田里的猹。
谁料刚没跑几步就被逮住了,“去哪儿?”
“你是会影分身吗?”樊也挠着头,不明白他是怎么突破那层层包围的。
“我可没说今天的工作结束了。”樊也心说你总不能再换掉一个女主角,然后就见他又道:“刚才那位女士要我等着,说一定会让我身败名裂。你都不关心我?”能掀起对肉食类抵制的,自然是他们的精神力问题,卷发棒女士大概也是以此为抓手,做了些什么。
但樊也只摇摇头,眨巴着一双真诚的眼,问:“你还有身败名裂的余地么?”在上了话剧舞台之后,樊也便想起来了。贺途就是那位红得发黑的话剧演员,虽然他完全不关心演艺界,但不妨碍他在刷小视频的时候看见过这张脸。然而据他所知,同这人有关的关键词,都不那么美好。
“真伤人啊。”贺途把下巴搭在樊也肩上,“但你今天可得帮帮我,不然我明天完蛋了怎么付你工资?”
“原来不是日结吗!”樊也大为震撼。
“谁跟你说日结了?还没报税呢。”贺途眼梢儿勾着樊也轻轻一笑,笑的脸转身后才移过,欹长的,像背影也还映着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