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问话

作品:《秉刀照雪

    这是岑阙头一回踏进大理寺。


    杜悯身负大不敬之罪,在未完全排除杀害展画屏的嫌疑之前,他的手脚都上了镣铐。他倒是没挣扎,坚称自己是含冤受辱,一路被押解至大理寺狱,受训问话。


    囚室里暗无天日,里头设了桌椅,供鞫讯之用。


    岑阙则是和元行微抱臂站在廊下,彼此间暂时放下了芥蒂,一心审案。


    “展画屏不是我杀的,”杜悯直身跪在地上,文人气节令他不卑不亢,“我到时,人已经死了。”


    鞫讯郎官闻言,立刻发问:“你一名白身,如何进得了国子监?更何况空口无凭,谁能证明展画屏死于见你之前?”


    “我与展画屏交好,她知道我渴慕入学受教,常在常假带我入书学,”杜悯道,“至于人证……书学有位负责洒扫的小厮,名叫阿满,昨日申时前后见过我入书学,我进出前后不过一刻钟。”


    元行微微微侧身:“去国子监提阿满,若找不到人,便协同京兆府尹发海捕文书。”


    见有人领命而去,元行微的视线落在杜悯手上,郎官不动声色问:“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杜悯摊开一双手,道:“我见画屏被那样吊着,孤零零的……我也只是想把她放下来,那么年轻的姑娘,前程大好,如今,如今……”


    话及此处,他难免有些哽咽,十足的悲伤模样。


    照衣上前看了看他的掌心,确实只有磨破的印子,并无细绳留下的红痕。杜悯虽然年过四十,但手依旧是读书人的手,只有常年握笔的地方有一层茧,文心画斋里也没什么需要他做苦力的活。


    岑阙上半身朝元行微倾去几分,低声道:“若他所言非虚,那么一刻钟时间是不够他吊起展画屏,随后从容离开的。”


    元行微点头:“眼下只需要找到那个阿满……墙上的壁书,可是你写的?”


    骤然换了问话的人,杜悯膝盖偏转几分,跪向了元行微。


    他面上有些挣扎,似乎方才那些自辩的话都不及这一句难以启齿。


    半晌后,杜悯郑重地拜服了下去,本就不年轻的男人声音颤抖,又苍老了几岁。


    “草民大逆不道之举,甘愿领罪。”


    岑阙冷笑一声:“污蔑圣上,单单一句领罪便能揭过?大不敬是死罪,你可还有要辩解的?”


    杜悯自知无可辩驳,抬头看岑阙的目光中也带着愤怒:“不知大人官高几许,竟也不问草民为何宁肯冒死罪,也要写那八个字!”


    廊外有人匆匆奔来,将新誊写来的、杜悯的一页黄册呈到元行微手上,元行微看后挑了挑眉,再看向杜悯时,眼中生出了几分了然。


    “国子监中不止学子受辱而亡这一件腌臜事,”她手腕一转,将那一页纸递到岑阙手边,“元顺十三年,你被同窗诬告剽窃之事,说与本官与岑御史听。”


    御史。


    都察院。


    杜悯浑身颤抖起来,整个人卸力似的跪坐在后踵,念及这上千个日日夜夜的困顿与不甘,一时间泪流满面。


    “我、我并未剽窃……”他低声喃喃,“我并未剽窃,亦不曾杀人!”


    -


    杜悯出身沧南道,离平都城十万八千里,自幼便是书痴。


    父母打骂了他数回,也不见得能让他的目光自学堂离开半寸,回到脚下的泥地里。


    本以为这辈子只能庸庸碌碌下去,不曾想天不负他,老宅旁的空屋子搬来了新友邻,是个念过书的老先生。


    靠着老先生肚子里的三钱文墨,杜悯开了蒙,初识了混沌天地。


    好在天道酬勤,元顺七年,杜悯成为了八百名庶人子弟中的佼佼者,考入四门学。


    “我以为我能就此入仕,哪怕是回沧南道,做个普通县官,”话及此处,杜悯自嘲一笑,“大人可见过那些世家子弟是如何搓磨人的?”


    假期在时,那些官宦子弟纵马斗蛐蛐,回了国子监,便拿人来取乐。


    首当其冲的便是四门学、书学与算学的弟子,只因入学这三门的平民学子最多。


    杜悯道:“那时候死上个把人也不足为奇,天下百姓但凡有些学识的,谁不想削尖了脑袋挤进来?可这地界对我等只是炼狱,刀山火海也不见得更难熬!”


    心绪翻涌之时,杜悯握着铁链狠狠一挣,却挣不开这命。


    他说:“口头折辱是家常便饭,拳打脚踢也并未少见,可笑我因课业上多得了助教一句称赞,从此便再无宁日。”


    元行微听了沉默半晌,或许是想到元行煦还在国子监念书,她多少有些心中不忍:“连师长也无动于衷吗?”


    杜悯摇了摇头:“司业为保官途从来不管,有几位博士、助教倒是提过几次,可过不了多久,便不能来上课了。”


    难怪陛下要都察院也入局。


    元行微心下一凛,这样的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或许时至今日亦未断绝。


    “剽窃是怎么一回事?”岑阙问。


    杜悯垂下头,压抑下数年来的苦闷:“我向来不忿此劫——他们打不服我,也只当我是个不受驯的野马,日后待我离京上任,便再也见不到面了。可时也命也,竟让我搭上了东宫的船。”


    东宫,废太子。


    事涉前朝,元行微与岑阙皆是面色一变。


    周围人也深知不该多听,鞫讯郎官与照衣、兰钦先后出了诏狱,冷瓦廊下,一时间只剩了元、岑二人在听。


    杜悯继续道:“我当时作《田间除害论》,要清蠹虫,还大岳朗朗乾坤,入了先太子的眼。元顺十三年夏,太子詹事府少尹欲举荐我入仕,我便将此事作为投名状,请先太子率先清查国子监。剽窃丑闻,便是那时候传出的。”


    人证物证确凿,多方重压之下,一个小小的庶人杜悯根本翻不起浪。


    元行微那时还未出生,不大清楚旧人旧事。


    她问:“废太子不曾为你转圜?”


    岑阙闻言,稍稍贴近了她,低声道:“那时候东宫有喜,想来分身乏术。那人本就因谋逆被废,说不准是将杜悯杀鸡儆猴的。”


    “至少先太子有意清查!”杜悯愤然道,“否则将我这条命拿去便是,何须令邓少尹给我这文心画斋的地契与铺面!”


    意外得知文心画斋来历,元行微略有些诧异。


    她沉吟片刻,“你与展画屏相差二十余岁,又是如何认识的?”


    不料杜悯冷嗤一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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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认识……同病相怜之人,还能如何认识?展画屏也不过是可怜人罢了。”


    -


    审完杜悯,元行微与岑阙相携而出。


    如杜悯所说,他和展画屏的关系完全出自惺惺相惜。


    唯独一点不同,展画屏比杜悯更能忍一些。


    或许是杜悯告诉过她自己的遭遇,事未成之前,不必盲目暴露自己的反抗之意,因此即便是多次面圣,展画屏也不曾吐口过一句国子监乱象。


    再者言,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为她作证,那些与她共同遭遇的人要么在漫长岁月中失声,要么成为了欺凌者的一员。


    “有此遭遇,最怕无人闻,”岑阙叹了口气道,“我竟也想不到她可以同谁提起。”


    元行微:“朝中官员盘根错节,此事若是元顺年间便有,这么些年清查下来也必定是一笔烂账。”


    岑阙捏着下巴若有所思,有意无意地用肩膀去撞元行微的。


    元行微脑子里也装着事,她身量比岑阙矮几寸,被对方撞得一个踉跄:“岑大人,发什么疯?”


    “发想不明白的疯,”岑阙满脸无辜,“话是这么说,可他为什么见了尸体不报官,反而是留下那么一行字,任由你我发现呢?”


    元行微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杜悯若立刻报官,无非两种结局。一是交代展画屏受过世家子弟欺辱,随后被那些人将罪名扣在他头上,根本找不到活路;其二是京兆府尹细查细究,在国子监碰几回壁,大族施压之下,草草以自缢结案。”


    岑阙恍然大悟:“所以他故意写那样的话,至少能确保此案会由大理寺经手!”


    元行微点头:“不错。如今朝中上下人人皆知,我元行微是天子的刀,不结党不营私,出鞘只为鸣不平。他既然卖得起花帘纸,想必在各府中的走动也不少,得知我行事风格不算难事。”


    二人行至元行微早些时候梳理线索的堂前,岑阙抬手替二人推开了门,元行微颔首示意,随后先一步进了门。


    “怪不得你专门提了我的官职,”岑阙看着元行微坐到案前,“是给他吃定心丸呢?”


    她冷声道:“既然有人有冤情要诉,本官向来不会推辞。杜悯提了国子监,那也不好轻轻放过吧?”


    岑阙笑得懒洋洋的,两臂撑在元行微案前,与昨日二人一站一坐的姿势对调。他看着对方眼底的疲惫,再开口时声调拖得又长又缓:


    “元少卿查案子不错,可这把刀要是就这么乱砍乱劈,怕是没两年就钝了,得不偿失啊。”


    元行微提笔的手一顿:“你待如何?”


    她面上毫无惧色,看向岑阙时亦有不假辞色的锋芒,无论岑阙接下来要如何呵退她的取证方向,也绝不退让。


    岑阙脸上一副笑模样,昨日起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派头,还令元行微想了好一阵他的出身。


    他坦坦荡荡,撑着桌案的上半身倾去一半,自上而下地迎着元行微的目光,恰如彼时彼刻无惧她杀进都察院的狠戾。


    “我自然是谨遵皇命,做都察院该做之事,为元少卿保驾护航啊。”


    说罢,岑阙偏了偏头,低声笑道:“谁让我恰好姓岑,又恰好同少卿议过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