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共占春色(十一)

作品:《拥归鸾

    女官又叮嘱了几句,便即告退,说开宴后再来。郑鹤衣不疑有他,谢过之后便往蓬莱阁走去。她的身影远去后,女官脸上的笑意和恭敬也逐渐隐去。她转身行至水边,乘舟登上了湖心小渚。


    贵妃及一众宫眷都聚在水殿说笑,廊下檐铃悦耳,阶前花气袭人。


    “萧婕妤,前日听说绪儿回来了,算起来,他年岁也不小了吧?”崇宁郡主转向下首那个温和沉默的中年女子,笑着问道。


    “再过几个月就十四了。”萧婕妤轻声道。


    “贵妃娘子今日邀请的,可都是名门淑媛。”崇宁郡主意有所指,笑得意味深长。


    萧婕妤觉察到贵妃尖锐的目光,慌忙道:“郡主说笑了,绪儿的婚姻大事,自有圣人和贵妃裁决,哪轮得到妾身?”


    “这倒也是。”崇宁郡主得意一笑。


    女官趁着大家都在奚落萧婕妤,悄悄走进来,对侍立在外围的姜氏耳语道:“见着了。”


    姜氏点了点头,躬身上前禀报时辰不早了,请贵妃入内更衣。其他人也跟着起身,在宫娥的陪侍下去准备了。


    “如何?”贵妃微抬双臂,任由宫人整理层层叠叠的袍袖。


    姜氏身后的女官将所见所闻如实禀报,贵妃嗤笑一声道:“你真是瞎了眼了,竟看不出她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女官窘迫不已,红着脸道:“求娘子示下。”


    “以她的性格,要是知道自个儿父亲官高一级,哪里会让杨家女全身而退?”


    女官羞愧万分,“娘子圣明,奴家真是糊涂……”


    “她有没有识破你的身份?”贵妃偏过头,两名宫娥小心翼翼地帮她插鬓。


    “没有。”女官摇头道。


    贵妃神色复杂,长叹了口气道:“天真,幼稚,单纯,倔强……还是将门出身。”


    姜氏面露疑惑,贵妃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调侃道:“你肯定在想,本宫也是将门出身,为何还挑三拣四?”


    “妾身不敢……”姜氏躬身道。


    “将门女和这后宫格格不入,本宫深有体会。”贵妃再未多言,话题又转到了太子身上,“太子这会儿在做什么?”


    “这个时辰,应该在弘文馆学《礼记》。”姜氏回道。


    “等他出来后,让人在路边散步消息,就说蓬莱阁这边,有个美人活像穿了女装的郑云川。”她说着不禁笑出声,转向女官问道:“真的吗?”


    女官诚挚道:“奴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贵妃坐下来由宫娥补妆,嘴里喃喃道:“本宫倒真想看看,那个郑鹤衣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听这描述,倒像是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姜氏接口道。


    **


    约莫午时,蓬莱阁外响起羯鼓,正是开宴的讯号。


    蹲在山石边用点心渣喂蚂蚁的郑鹤衣忙站起身,整了整衣裙往廊下跑去。早有女官过来接应,将一众少女引到水边接驾。


    众人皆是一色打扮,粉霞裙裾连成一片,比花圃中的芍药更娇艳。


    太液池上烟波浩渺,水风送来阵阵清乐。众人循声望去,看到几艘木兰舟由远及近。


    当先那个船头雕成高翘的凤首,饰以金漆彩绘。贵妃站在华盖下,身后宫扇相交,左右女官环侍,宫娥林立。


    贵妃的紫绫披衫当风而起,衣上的绣金攒银的凤凰似要振翅而飞。


    画舫靠岸后,女官们带领众人行礼,郑鹤衣混在人群中,屈膝的瞬间仿佛听到皮肉撕裂的声音,糟糕,膝盖上结的痂大概是崩开了。


    她蹙眉忍着,深深低下头去。


    贵妃扶着姜氏的手缓步下船,衣袂翩跹,衔珠凤钗上垂落的宝石在额前轻晃,像一只殷红的眼睛。


    她徐徐扫了眼众女,语声矜持而冷漠,淡淡道:“平身吧!”


    郑鹤衣如释重负,跟着大家一起谢恩。头顶的飞天髻沉甸甸的,颈上的八宝璎珞更如枷锁,腰间的宫绦和彩绶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五花大绑一般,半点都不得自由。


    所有人都登岸后,贵妃才起驾进了蓬莱阁。


    众女跟着进去,在女官的引导下入座。郑鹤衣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在杨家女上首,莫得想起先前女官的话,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得意。


    杨家女似乎才醒悟到,羞得粉面通红,头也不敢抬。


    宫娥送上茶饮,郑鹤衣痛快地喝了几口,一低头却见杯口染上了胭脂,忙趁人不注意用帕子擦去,想到唇妆大概是花了,便悄悄蘸湿帕子,一点点全都擦掉了。


    这期间上首好像在说什么,她也没听清楚,只看到前头的少女们依次起身,绕过中间百花堆的小山,往凤座那边去了。


    郑鹤衣一头雾水,扯了扯前边人的衣袖,悄声问道:“她们为何要起来?”


    “去领赏呀,你没听到?”前边少女不耐烦道。


    名册大概是根据郡望排的,作为五姓女之一,郑鹤衣几乎刚问完,便听到尖细的嗓音在喊她。


    郑鹤衣深吸了口气,按照前边人的路线走了过去。


    上首不止贵妃一人,左右还簇拥着十来个衣饰华丽的妇人。郑鹤衣有些犯难,不知如何称呼,见地上摆着蒲团,便按照先前所学,忍痛跪下行礼问安,


    依稀记得前边过得很快,可是到她这里却似停顿了一般。


    “你就是郑家小妹?”贵妃的声音辨不出喜恶,她只感到一股迫人的威严。


    “小女正是。”想到她答应郑云川要帮他长脸,当即便鼓起勇气从容应对头顶挑剔的目光。


    “起!”身后的宦官扯着嗓子道。


    郑鹤衣谢过,缓缓起身。


    风从帘外吹来,带着太液池的潮湿水汽,拂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发梢在颊边扫过,皮肤上泛起一股刺痒,她紧抿着唇,指甲都快攥紧肉里,才克制住去挠的冲动。


    她感到很多双眼睛落在身上,正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像幼年时在边境村寨看到过的奴隶市场,达官贵人挑选奴隶时便是这样。想到她就是这样买来了喓喓,心底突然生出一股罪恶感。


    “抬起头来。”贵妃的声音再度响起,理智告诉她应该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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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面对强权,逆来顺受可免去祸端。


    可是突如其来的倔强却让她充耳不闻,依旧低垂着头。


    “呦,这孩子莫非在辽东呆久了,连长安话都听不懂了?”崇宁郡主语气不善,带着嘲讽的意味。


    郑鹤衣终是抬起了头,一眼就看到主位上的雍容富丽的贵妃。固然是艳光夺人,不怒自威,就是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年轻。


    太子也不过十六岁,可贵妃瞧着竟年过四旬,即便皱纹和斑点可以掩藏,气血也能以胭脂代替,但真正的年龄是藏在眼睛里的。


    四目相对的瞬间,贵妃大约看出了她的惊诧,瞳孔微微一缩,眼底浮起一抹愠怒。


    郑鹤衣慌忙垂下眼帘,只盯着玉阶前的牡丹。


    崇宁郡主那个讨人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呦,真不愧是萧六娘的女儿,这小模样生的,还真有几分她少年时的倔劲。”


    萧六娘便是郑鹤衣的生母,听到这个名号时,她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双颊如火烧一般,恐惧在血液中游走,浑身不觉开始发僵。


    这个女人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的母亲,可这里不是郑宅,她不能像上回那样冲上去,用武力让那些长舌妇闭嘴,她只能当做什么都听不见,像乌龟一样缩在壳里……


    “萧六娘是谁啊?”有个略显年轻的声音疑惑道。


    “你问萧婕妤,她本家出了那样有名的人物,她肯定知道。”那个声音如锥子般刺痛了郑鹤衣的耳膜。


    “郡主真会开玩笑,”回答她的是一个和煦柔婉的女声,听起来如沐春风,“天下姓萧的人何止千万,妾身怎么可能都知道?”


    “旁的或许没听过,萧六娘的名号应该不陌生吧?当年她和郑将军的婚变闹得满城风雨,这要往前推的话,他们俩也算是天作之合,年少夫妻,成婚十几年恩爱如初,一度被坊间传为佳话,直到郑将军远征归来,带回了一个身怀六甲的胡姬。那萧六娘突然就性情大变,亲手执鞭将胡姬打到……”许是碍于闺阁少女在场,崇宁郡主突然停了下来。


    郑鹤衣头晕目眩,眼前昏茫茫一片。这些事她从未听过,就像不记得和郑云川的点点滴滴一样,她也忘了那个温馨幸福但久远的家。


    她对生母的印象比对郑云川还模糊,大概因为离家的这些年,每逢年节或生辰,总能收到郑云川的礼物和信件。


    可母亲音讯全无,她看过天下舆图,西域那么大,黄沙漫布,遍地狼烟,谁知道她在哪里?


    泪水倒灌进喉咙,胸腔里热辣辣的痛,眼泪几乎要溢出来了,又被她咬牙狠狠逼了回去。她才不会当着这些人的面哭,她有没有错,她为什么要哭?


    “那场面简直惨不忍睹,郑将军回来后自然大怒,斥责她悍妒成性,枉为人妻,并出手教训。萧六娘可是将门虎女,哪能受得了?居然拔剑还击,据说两人斗的难分难舍,从家里一直打到了坊门外,整条街的百姓都去围观……”崇宁郡主用夸张的语气道。


    就在郑鹤衣拼命抑制着颤抖时,崇宁郡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郑小娘子,这些故事你听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