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雪终章
作品:《青玉案》 送走二伯父一家,顾宛青窝在榻上出神。
今日发生了好多事,上午被日常挤兑,下午差点就要失去母亲和弟弟,万幸宁王殿下愿意出手相助,凌晨抱着自己的亲弟弟,心里既喜悦也害怕。
平日父亲母亲由于驻军在外,常不在府中。
顾宛青虽厌烦这太师府的条条框框,但也得装出个乖巧模样守拙慎言,努力维持着的小透明人设就是为了护住三房的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可如今弟弟的到来,表面上是阖府之喜,背地里却是让三房成为了众矢之的。
太医为何迟迟不来,祖父是为何生的病。顾宛青在顾家尚且装得这么辛苦,幼弟的将来又当如何?
“不想了!见招拆招!等我发财了,管他什么狗屁倒灶的顾太师府,我命由我不由天!”
顾宛青站在床榻上,单手指天,“老天爷,你可要听清楚了,我可不是开玩笑的!大财发不了的话小财也勉强接受。”
“姑娘,老爷那边来人差你过去。”小冬对自家姑娘私下神神叨叨的样子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地说道。
去玉凉斋的路上,顾宛青想了千百种祖父要见她的理由。
顾老太师在朝中素有清高之名,私交甚少,平日在府中言语不多,对着晚辈们也多是板着脸,眉毛又粗又长,显得有些凶相。
但也是他告诉顾宛青,不论是对男子还是女子而言,读书都是必须的。读书可以明事理,知荣耻,而后内敛。要读书,却不要功利性地读书。
不知道拐了几个弯,穿过几条廊。顾宛青到了祖父的院子。
一左一右两间主屋,陈设建筑却大不相同。
右边大气精致,就连门前的小丫头穿的也非寻常下人能使得上的布料。左边房舍空阔,摆设也古朴简单,除了必要的家具,其他古玩摆件一应全无。
顾宛青站在中间,好似站在了明暗交界线上。
顾宛青还未出世时,祖父顾元昊祖母王氏便已分房而住。
王氏祖母原是先太后侄子令国公家嫡女,与祖父的亲事是由长辈们一手定下操办的。王氏见顾元昊生的明朗俊秀,又才华斐然,自是无有不依的。
婚后王氏喜好奢华、争强好胜的性子令顾元昊十分不喜,两人更是从来都是说不到一处去的。
顾元昊虽不喜这位妻子,但却是个有责任心的好男人,几十年来相敬如宾,也未曾纳妾。
既然说不到一处去,那便少说话。既然看不惯王氏的行为做派,那便分房而住。
“老爷,四姑娘来了。”老太师点点头,示意让顾宛青进来。
顾宛青被小厮来福引入房里,就见祖父正歪歪躺在炕上,炕边放着个紫檀木小条几,几上摆着冒着悠悠热气的汤药。地上却倒着一个和周遭摆设都不符合的鎏金镶翠的银丝碳暖炉,炉里的碳都倒了出来,洒在地上,黑漆漆的,一旁的丫鬟正收拾着。
见祖父如此虚弱,顾宛青鼻头一酸。
“祖父可还安好?孙女本想趁您睡了再来看看。”顾宛青坐在炕边,强忍泪意。
“青丫头别怕,我老了,终有这么一天。”老太师声弱,摆摆手示意下人都退下。
“我知道,你是在怀疑祖父的病是从何而来的。”
顾宛青静静地说,“青儿也知道,存着这种猜想实是大不孝。”
“从你祖母联合着大房的人将我小厨房里的人换了一半,我就猜到了……可是这一辈子,也算是我对不起她……”
老太师自顾自地端起汤药,顾宛青起身接过,“祖父,让我来吧。”
“今晨散朝,我与你大伯父同轿而归……”
晨光熹微,宫门外的青石板路上浮着一层薄雾。
老太师的朱红官轿缓缓驶出皇城,轿帘低垂,里头熏着安神的沉水香。轿内,老太师闭目养神,官袍上的仙鹤纹在昏暗中泛着银光,顾文杰跪坐在侧,攥紧了衣摆。
“父亲……”顾文杰喉结滚动,声音闷在轿厢的檀香里,“今日大理寺审了一桩宗族案,说是庶子袭爵竟得了圣上默许。”
老太师眼皮未抬,拇指摩挲着翡翠扳指:“有话直说。”
“儿子想着,将外头那对母子……” 顾文杰猛地抬头,正撞上父亲骤然睁开的眼,那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刺得他脊背发凉,“到底是顾家的种,总比过继旁支强!”
啪!老太师一掌劈在紫檀轿栏上,雕着如意纹的扶手应声裂开细缝:“混账东西!你当太师府的匾额是菜市口的幌子,什么腌臜货色都能挂上去?!”
轿子陡然一晃,抬轿的仆从慌忙放稳,却听里头传来一声闷响。
老太师已撑着矮几起身,苍白的脸涨红,官帽上的东珠簌簌乱颤:“当年你偷养外室,老夫亲手打断你三根藤条!如今你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要迎那娼妓进门,可是嫌我顾家门楣太干净?!”
“可那孩子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顾文杰梗着脖子嚷,“总好过三房那商贾袁氏肚子里不知男女——”
噗!血雾溅在杏黄轿帘上,老太师晃了晃,绣着江崖海水纹的袍角扫翻了鎏金暖炉。
轿外忽地响起马匹嘶鸣,原是车夫被变故惊了缰绳。轿帘掀翻的刹那,老太师踉跄跌出,皂靴刚沾地便踩中滚落的炭块,整个人如枯叶般摔在青石板上。
“父亲!快传太医!” 顾文杰连滚带爬扑出来,却见老太师染血的手指死死抠住地缝,浑浊的眼盯着宫墙飞檐上那对嘲风兽,头已重重磕在石阶,金丝官帽滚出丈远,露出满头霜雪似的白发。
得知祖父突然病倒真相的一瞬间,顾宛青并未表现出意料中的歇斯底里,但眼底的神情却变得愈发冰冷。
“我自知时日无多。”老太师枯枝般的手指轻轻划过紫檀案几。
“幸而你母亲今日有惊无险。”老太师抬眼,“青丫头,你素来是个沉稳有主见的。依你之见,你的这个弟弟,将来可否承袭太师府的基业。”
“祖父请三思。今日父亲曾向祖母大伯父请求让太医前去为母亲诊治,却迟迟未见太医前来,所为何来。弟弟尚是襁褓婴儿,便无妄遭此一劫。”
顾宛青听闻,握着药碗的手指骤然收紧,青瓷碗沿在烛火下泛起冷光。
“幸而得宁王殿下相助,派黄嬷嬷前来为母亲接生。否则后果并将不堪设想。”
“宁王?苏贵妃尚在世时,他倒还是个勤勉好学、稳重守礼的孩子,每日散学都追着我谈古论今,可如今……罢了,他也算是对咱们顾家有恩,你要记着这份恩情。”老太师道。
“是。”顾宛青顿了顿,“依孙女之见,祖父不如将管家权仍由大房继承,其余产业应按大房、二房和三房的次序传承。”
“父亲母亲常年不在京中,母亲更是出身商贾,三房实是不缺银两将用。”顾宛青道。
“祖父便可将家中最不值钱的铺面田地交给三房,一是为了不招大房惹眼,二是弟弟将来若是争气,亦可靠自己的努力为顾家光耀门楣,不必拘于府中,陷入这永无休止的勾心斗角之中。”
“物物而不物于物,不执着于外物,就不会被外物所奴役。”
自顾宛青走后,老太师摩挲着翡翠扳指,喃喃道:“物物而不物于物……”
玉凉斋内鸦雀无声,各房众人分两侧而立。
顾老太师枯瘦的手指划过族谱,在袁氏新添的"顾承业"三字上略略停留了一会,道:"自我走后,府内诸事仍由大房主持,城西十三间绸缎庄归大房,通州码头归二房。"话音陡然转轻,"至于三房..."
刘氏绞着帕子的手骤然松开,眼见老太师颤巍巍指向西北荒芜之地,唇角扬起讥诮弧度。
“三房常年不在京中,便将边境那几间铺面留给他们吧。”
顾宛青听闻,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腊月初十,老太师一点点地消瘦,一点点地憔悴,最终不漏痕迹地在冬的萧瑟中,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老太师的追悼会上,宾朋满座。圣上亦派受过老太师教导的皇子们前来顾府慰问。
太子李景琰扶着内侍的手下辇时,指尖在轿厢的螭龙纹上顿了顿。
他望着顾府门前新换的白灯笼,忽然轻叹:"孤少时在御书房顽劣,还是太师用戒尺教会孤''情乱失智''四字何意。"
"顾大人节哀。"顾文杰听闻刚要再拜,却被太子虚扶住臂弯。李景琰的目光扫过灵前乌压压的人群,掠过顾宛柔投来的含情脉脉,在三姑娘顾宛宁发间素银簪稍作停留。
顾宛宁跪在灵柩东北角的阴影里,素麻孝服裹着单薄肩头,纤弱的身影被暮色笼罩,显得格外温柔。
顾宛宁抬眸看了一眼,李景琰逆光而立,昏黄的微光笼罩,眉宇间少了几分冷冽。
二人远远对视,顾宛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双颊染上一片粉晕。
"三姑娘的簪子倒是别致。"太子接过执事太监递来的三炷香,状似无意道。太子的突然关心,惊得顾宛宁往后瑟缩半寸,却让藏在孝服领口的朱砂痣露了出来。
顾宛柔见此,绞着帕子的手背暴起青筋。
"回殿下,是祖父临终前赠予宛宁。"顾宛宁声音轻得像飘落的雪花。
雪花轻轻掠过李景琰的心,泛起一片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