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新岁
作品:《我本将心向沟渠》 雪下个不停。
侯府来了很多人。
皇帝亲自驾临,叹气说已经下旨举国寻找血参。
宋妙仪也来了,指尖冻得微红,握住祁悠然的手。她低声说,这事她瞒着,没敢让宋观和杜茯苓知道。声音顿了顿,才又道,自己已经去了外祖家,在镇国公府待了许久,老人沉默半晌,此事算是作罢。
话说得简单,祁悠然却知道,中间恐怕有诸多不易。
她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手,轻轻抱了抱眼前的少女。底下是青春的、坚韧的骨肉,正在悄无声息地拔节。她能感到少年人心脏的跳动,沉稳而有力,像一面小小的、催促着光阴的鼓。
这是一种年轻的、不管不顾的生长。
年轻的躯体总是承载着美好的期许,就如那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救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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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来临之际,祁悠然为顾濯带来了一枝梅花。
窗子关得严严的,她挨着床沿坐下,将那枝梅花凑近他。
床榻上的人静静躺着,面容如宣纸浸过清水。
花瓣差点戳到他的鼻子。
她轻轻笑了笑:“你闻闻,今年的梅花开得正好。”
他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她举着梅枝的手,连同她的嘴角,在空中凝了片刻,终是倦倦地垂了下来。梅枝便软软地搭在了锦被上。
一点灼灼的红。
这颜色,让她想起翻找出来的那方帕子。是之前她送给他的,在香囊之后。染了片片暗沉的血迹,洇开了,干涸了,成了洗不掉的赭褐色。怪不得他一直藏着,不敢给她看。
半晌,祁悠然还是拾起那枝梅,将它安顿在床边矮几上的那只瓷瓶里。
她又回到榻边,低头看他。
“怎么你躺在这里,吃苦的反倒是我啊?”
你现在困在什么地方呢?那个地方,有没有自己?
“早点醒过来罢,”她在心里无声地祈求,“不然……”
不然什么呢?她忽然感到一种无端的恐慌。长久的别离与等待,会耗尽所有激烈的东西,无论是爱,还是怨。
她怕遗憾之后,他们之间会变成一段不得已的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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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上的雪化作水无声落下。
顾濯做了一个梦。
梅花泛着冷香的一个冬日,他帮一个瘦伶伶的小姑娘夺回了被诓去的玉佩,看她可怜,又塞了支参,递了把伞。他回去说与父母听,语气里还带着点得意。
父亲沉默着,那只惯握缰绳的手按在他肩上,分量陡然沉了:“她一个女孩,拿着那般珍贵的东西,是福是祸,你可曾想过?”
他不说话了。善意的释放不过一瞬,而后要顾及的事情,原来有如此多。
这件事成了一根扎在他心底的刺。
后来辗转打听,得知随行的货郎是厚道人,带着女孩安然离了京,他悬着的那口气,才算悠悠落回实处。
庆幸过后,却是后怕。
他懵懂地想:好意给得不是时候,反倒成了一笔债。善意太满,对方接不住,便会压垮人。
这念头初初萌生,思绪仍然混沌,但他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请教父母。
那时,家与国的概念,是父亲肩头的重量,是母亲沉默的身影,厚重得如同府门前那对石狮子。
出征那日,父亲的手又一次按在他肩上,沉甸甸的,母亲站在父亲身侧,日影晃漾,看不清她的眉目,只一个淡淡的轮廓。
噩耗传来时,是一个平常的冬夜。他正与管家许伯商议,循着侯府旧例,减免佃户的地租,好让他们熬过寒冬。
灵堂上,白烛烧得噼啪作响。他记得自己跪在灵前,一滴泪也没有。
随即是一场昏天暗地的高烧。意识沉浮之际,偌大的侯府乱了。
他挣扎着从病榻起来,在宋观杜茯苓的帮助下,肃清侯府。
他开始学着用一双旁观者的眼睛,冷浸浸地看。看叔父们如何觊觎爵位,看旧部门生如何另寻依靠,看昔日热络的亲朋如何悄然远引……也看着御座上的那位,如何一面体恤安抚,一面不着痕迹地将兵权一点点收拢回去。
他处置的第一个人,是父亲从前的副将。手段干净利落,不见半分旧情。哪怕那人曾亲手将他抱上马背,塞给他新鲜的麦芽糖。
事毕回来,他用皂角反复洗手,一遍,两遍,总觉得热水暖不透指尖的凉。
他抬眼望向镜中,那张脸已脱了稚气,显出青年的轮廓。可眼睛里的光,却彻底换了。少年时那捧亮烈烈的火,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外头天光渐明,又是新的一日。他整了整衣袍,脸上没什么表情。
侯府彻彻底底换了一批人,唯有石狮子依旧。
后来,那个女孩重新闯进了他的生活。
许是残存着年少的几分愧疚,他学着施放自己早已变得吝啬的善意。
不在学堂明着为她出头,反而引了姚夫子的注意,让他主动照拂;在她受欺负时,也只默然替她扫清麻烦。
渐渐地,那点愧疚变了质,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沉了,久了。
直至她成了他的妻,他又开始默不作声地,为她铺就前路。
其实他在那段时间里很矛盾,对她是有怨怼的,因而也实实在在地冷落过她。
可每每见她为侯府上下琐事奔波劳碌,他心里不是滋味。但是他赶不走她。
有一回,他终是没忍住,话到了嘴边:“如果,我没有你想的那么……”
那么好?那么善良?
他不知该怎么形容。
他总觉着,她眷恋的,是曾经少年时的残影。她也不该因为年少的虚幻,耽误自己。
她那天跑了几个庄子,回来又对账至深夜,已是倦极,闻言只当自己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应道:“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呀。”
他的心蓦地软了。
可转念想到她在婚宴的那些事,一声不吭地打乱了他全盘谋划。好像不该这么轻易原谅她。
外头铺子的几个管事,不知从哪儿嗅到他不甚看重她的风声,竟敢刻意刁难。他正好借题发挥,用她的名义,将那些人打了板子,罚了月银。至少,府里再没人敢轻看她欺负她了。
他稍微放心了些,可他还是很纠结。
心事还乱着,人却先动了。等回过神来,侯府产业的过户文书已静静躺在案头,墨迹未干。办得这样快,倒比他预想的还要急迫几分。
但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无私。产业过户很快,和她相处的日子却很慢。
每逢寒毒发作,身体与心神的双重痛楚便需要一个出口。他不自觉地将那些旧账翻出,他会控制不住地对她发脾气。他需要为自己的痛苦找一个外在的“替罪羊”。
想着她嫁入侯府另有所图,想着她心思并不纯粹。仿佛这般想着,作出的冷脸便能更理直气壮些。
她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那天,他看到她躲在树下偷哭,被他撞见时慌忙用袖子抹脸,却越抹泪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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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并不对。而且是错得离谱。
一直以来,他不过是在自私地,自欺欺人。不止口中言语违心,连那颗心,也在一并欺骗自己。
是宣泄,是诋毁,更是情感上的勒索。
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拙劣的园丁,明明想呵护那株心爱的花,却只会把她移到背阴处,奉上金贵的养料,然后任其自生自灭,以为这便是为她遮了风雨。他忘了,没有光和热,花本身,也是会寂寂死去的。
日子久了,在刻意维持的冷淡里,他倒真忘了该如何同她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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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濯是在一阵爆竹声里醒来的。
眼睫颤了颤,喧嚣与光线都是朦胧的。最先看清的,是榻边坐着的一双红红的眼睛。
祁悠然就那样瞧着他,不声不响。
他也不开口,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地走,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浮光掠影的梦。
良久,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极虚弱,几乎不算是笑的笑影。
“你瘦了。”他声音有些哑。
“是啊。”祁悠然忽然笑了,嘴角弯弯的,像新月,“我还等着吃你的席呢,谁知你命这样硬。”
语气是平的。
“……”顾濯眼皮一跳。
“原来是你背着我,做了这么多啊。原来你不是债主,是以德报怨、施恩不望报的活菩萨。感业寺里那尊大佛应该挪走,换你上去坐着才好。”
“顾濯,你可真是……伟大啊。先前我说你是田螺姑娘,倒是误打误撞说对了,做好事不留名。”
她的话又急又密,几乎不给他,也不给自己,留一丝喘息的间隙。
“你……”顾濯试图开口,却被她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自己先把自己感动坏了吧?觉得为我牺牲良多,便理所当然站上了高地,可以心安理得地对我甩脸子。反正横竖都是‘为我好’。”
这时她放缓了语气,声调软绵绵地拖着,讽刺意味倒更浓了。
“你是不是偶尔还会感怀,‘她一点都不了解我的苦心。我虽然对她不好,但我心里也难受啊。’”
“我走了,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委屈。看,我这般为你筹谋,这女人竟不识好歹,一走了之。”
她把话音揉得又软又长,像能扯出亮晶晶的糖丝。言语却刻薄,像蜜糖里冷不丁扯出齐全的一套刀枪箭斧。琳琅璀璨的,尽是伤人的家伙。甜津津地往人心上扎。
“我嫁给你是想过日子,不是来参禅的!”
“我……”顾濯懵了。
“你不准说话,让我把话说完。”祁悠然瞪他。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那年我在宫里晕倒,你是不是守了我一夜,是不是也气得肝疼?结果看我醒了,只憋出那句‘感动自己,恶心旁人’?”
“……”顾濯唇色泛白,沉默着。完了,她果然还记得。
他含糊地“唔”了一声,不作声了。
祁悠然却不放过他。
“我现在倒是懂了你那个时候的心情了,因为我此刻,也是一肚子火。”
“你默不作声,你自以为是!顾濯,你可真是个情圣!”
窗外,迎新岁的鞭炮依然噼里啪啦炸得热闹,祁悠然的话语也如同鞭炮,一句接一句,不留情面地在他耳边炸开。
顾濯醒来的第一日,没有预料中的软语温存,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迎接他的,反倒是祁悠然劈头盖脸的一顿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