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前路

作品:《我本将心向沟渠

    祁悠然醒过来,眼前是陌生的屋子,家具摆设一板一眼的。


    侍女推门进来,见她睁着眼,也不多话,把一叠干净衣裳往旁边一搁:“姑娘可要喝水?”


    祁悠然摇摇头。她转头看向窗棂,天光是那种蒙了尘的灰白。她喉咙有些干涩:“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了。”


    “这是哪儿?”


    “镇国公府。”


    祁悠然心下一沉,身子不由得僵住。


    侍女像是没瞧见她脸上细微的变动,只依着吩咐说:“国公爷交代了,姑娘若歇息好了,请到前厅一叙。”


    .


    屋外很冷。从客房到前厅的路并不长,祁悠然却挪得极慢。


    阴恻恻的天,是奄奄一息的颜色,倒是没有下雪。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手指早已冻得没了知觉,她却像是浑然不觉了。


    前厅里笼着炭盆,暖烘烘的。一脚踏进去,那股子暖意劈头盖脸地涌上来,反叫她打了个寒噤,浑身上下泛起一阵细密的不自在。


    “祁小姐,你来了。”杜兴抬了抬眼,目光沉沉的,“坐罢。”


    祁悠然听到称呼时愣了愣,旋即,又很快反应过来。


    她点了点头,依言坐下。


    厅内的陈设和客房差不多。器物并不奢靡贵重,却摆放得秩序井然,严格遵循着尊卑与距离。


    不远处的几案上,立着一只小小的宣德炉,铜色温润,里头却是冷的,没有燃香。


    处处周到,却也处处带着拒绝的意味。


    她在这里,不像是客,倒像是件被临时看管起来的器物。


    .


    “计划很顺利。”沉默半晌,杜兴开了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北狄、逆党,还有前朝的余孽,一网打尽。老夫答应你的事,自会办到。”


    “多谢大人。”


    “只是……”杜兴话锋一转,眼中闪过寒光,“你为何弃了那件披风,出现在另一条暗道里?”


    祁悠然的手指无声地蜷缩起来,指甲抵着掌心。


    “你想杀了宋昱,再金蝉脱壳。”不是疑问,是断定。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这一己私念,差点让宋昱跑了?”杜兴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祁悠然抿紧了唇。没有否认。


    她本就不信他们。她的身世像一枚暗雷,谁知他们会不会在事后翻脸无情?那条暗道通往后山,原是想趁着乱局,无人顾及她这枚棋子时,悄无声息地遁走。


    “千钧一发之际,你眼里就只有自己?大局何在?”杜兴厉声质问,“若真出了岔子,这后果,你担待得起么?”


    “那又如何?”她忽然抬起头,声音平静。


    “什么?”杜兴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眉头拧起。


    “我说,那又如何?”祁悠然重复了一遍。


    “我本可以置身事外。剿逆安邦,是你们的职责,同我有什么相干?”她的话尖锐起来,“别拿你们那套冠冕堂皇的道理来框我。我肯踏入这浑水,凭的是我自己还未泯灭的那点良心。”祁悠然根本不畏惧他的目光,直直与他对视。


    空气仿佛成了实体,沉沉地压下来。


    “好,好个良心。”杜兴气极反笑,“多少人的性命都系在这条线上,偏你就这般金贵?”


    祁悠然霍然起身:“少来指责我。”


    “宋昱身上流着前朝的血不假,可他这几十年的教养,难道不是你们给的?”她眼里透出一点冷讥,“你们教出了个什么东西?目无王法,勾结外敌,滥杀无辜。你们不该好好问问自己么?”


    她极力压下声音中的颤抖:“为何一定要有人站在刀口下,才算不误事?我不过是想活着。惜命有什么错?我又没有害人,你凭什么这样轻飘飘地质问我?”


    “你!”杜兴猛地拂袖。


    他讽刺地勾唇:“要怪,就怪你太贪。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偏要为了泄愤去杀宋昱,结果呢?人没杀掉,差点把自己也填进去。贪心不足,反噬自身。”


    眼前严厉的面孔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郁的黑,正一点一点侵蚀祁悠然的视野。她觉得冷,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半晌,杜兴的声音再度响起,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冷硬:“你的心思太活,太重,我放心不下。桌上那碗药,喝了它。从此,这件事便了了。我会派人,护送你和你身边的人,去你的封地,安度余生。”


    祁悠然茫然地望向桌上,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面貌可怖。她忽然笑出声,伸手将碗摔碎。


    杜兴眼神锐利起来:“你做什么?”


    “何必多此一举?”祁悠然用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的影,“你不就遗憾我没死在山洞里吗?”


    恐惧和愤怒夹杂,她强行提起一口气:“你巴不得我和宋昱都葬身在那底下吧,一口气除了两个祸患。干净利落,什么封地也不用便宜我了。”


    她不过是想活着,这园子里的花,地上的草,不也都想方设法地活着么?她有什么错呢?


    眼前还是模糊的,炭火的热意让她脑袋昏沉,生出作呕的冲动。她突然厌烦极了,不管不顾地向外跑去。


    杜兴蹙眉,厉声道:“来人,按住她!”


    侍女应声而上,扭住了她的手臂。祁悠然挣扎不得,狼狈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着气,鬓发散乱。


    真是……难堪到了极点。


    另一名侍女默默端上一碗新煎好的药。


    杜兴的声音依旧高高在上:“这是绝嗣的药,喝了它。”


    祁悠然不再挣扎,也不说话。


    良久,她低低地问:“……顾濯呢?”


    “什么?”杜兴有些意外。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你别指望再利用他了。”


    祁悠然垂下眼睫,声音更小了:“我没有。”


    她忽然觉得难过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裾,又松开:“我……想再看看他。”


    杜兴没有接话。


    屋子里明明没有燃香,她却觉得胸口堵得慌,喘不过气。


    好饿啊,她想吃点什么。甜的,热的,什么都好。可惜,身边空空如也,只有一碗冒着苦味的汤药。


    她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那只温热的瓷碗。


    她的手在晃,药也跟着晃。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跌进了深水里,挣扎过,扑腾过,终究是徒劳。


    于是,她放弃了,准备接受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甘浓命运。


    哪怕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不甘心。


    .


    药汁沾上唇,她的腕上突然一紧,随即是“啪嚓”一声脆响。


    药碗被一股大力挥落,在地上跌得粉碎,浓黑的药汁溅开。


    “侯爷,您不能进去……”


    祁悠然怔怔地抬起眼,仰起头。


    她看清了来人。


    是顾濯。


    他的脸色白得吓人,额头泛起了汗。


    像冷水洗过瓷器。


    “顾濯!”杜兴厉声呵斥。“你在做什么!别忘了你是谁!”


    他没有看杜兴,目光落在祁悠然苍白的脸上,语气平静:“您不能动她。”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强调:“她是我的妻子。”


    祁悠然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屋内众人神色各异,空气凝滞着。


    顾濯突然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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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步。


    就在杜兴以为他要执剑相向时,却听得“当啷”一声。


    他手中那柄染了血的剑,先一步被他弃掷于地。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终究是,跪了下去。


    “晚辈今日擅闯世伯府邸,伤您七名护卫,在此跪下向您请罪。”他垂下眼帘,声音依旧平稳,脊背却挺得笔直,“但唯独带走她,晚辈不认为有错。”


    “容我先送她出府安顿。随后,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动作是恭敬的,态度却相当强硬。


    .


    “身上有没有事?”


    祁悠然只是摇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同我走吧。”他便说。


    他带着她,穿过那些惊愕、不解、恐惧的目光,一步步向外走。


    走到外面时,天色暗沉,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漠然得很,像是铺天盖地的纸钱。


    顾濯拾起竹伞。


    伞骨冰凉,他的指尖亦是冰凉。


    他将伞微微斜了斜,一道薄薄的竹影便隔开了祁悠然头顶的雪粒子,如同隔开了一个世界。


    祁悠然望着雪,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天黑得好快。”


    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又仿佛特意要他听见。


    顾濯应了一声。像很久以前,他们共撑一把伞时;像无数个片刻,他将她悄悄敛入眼眸。


    他想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指腹却冰得骇人。手终是抬起,只拂去了她肩头一点细雪。


    “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他突然说,声音低低的,没什么起伏,像雪落在地上,很轻。


    雪片扑簌簌地落在伞面上,侵袭着这方寸的庇护。


    ……


    马车在外面。他的路到尽头了。


    顾濯停下脚步,将伞柄递过去。


    “往前走吧。”声音不高,被朔风卷着,是他惯常的冷清。


    往前走吧,走快些,外面太冷了。


    脚印是浅浅的一痕,正被新雪迅速掩去。


    顾濯仍立在原地。雪已落了满肩。


    眼前是模糊的,只剩一片混沌的白,无边无际。


    挺直的脊背微微晃了一下,他的眼神空濛起来。


    背后的伤处,温热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洇开,濡湿了玄色的衣衫。


    雪越下越大,落在他的眉梢、脸颊、唇边,亲吻着这具几乎没有生气的躯壳,温柔而残忍。


    他竟不觉得冷了,倦怠感拖拽着他下沉。


    意识浮沉之际,眼前竟浮现出另一幅雪景:


    比现在的天更黑一点。


    也是这般大的雪。


    朔风卷着夜雪,发出细碎的呜咽,惊得檐角铜铃跟着晃了晃,清冷冷的几声,敲碎了寒夜的寂静。庭院里积了厚厚一层白,祁悠然就立在那株虬劲的老梅树下,清凌凌的一双桃花眼,灼灼其华,映着新绽的几点红梅,露出恬淡的笑意。


    顾濯推开门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她听见声音转身,发梢沾了雪,像一场提前而至的白头。


    他心头微动,竟以为是天长地久的征兆。


    但是天太冷了。


    他看见她伸出的指尖,早已冻得通红。


    他怕寒意蚀骨,伤了她的手,喉头滚了滚,最终也只吐出一句:“郡主好雅兴。只是……梅花折下易枯。”


    她那个时候听到这番话,心底想必是难过的……


    .


    雪仍在下,无休无止。


    祁悠然拿着伞,总觉得漫天雪幕太过安静。


    她低头,看着湿了的鞋尖,无端唤了一声:


    “顾濯,雪好大啊。”


    身后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