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骤变
作品:《我本将心向沟渠》 祁悠然被女官搀扶着带至偏殿安歇。
身子是软的,唯有指尖冰凉,捂着那支断成好几截的白玉簪,碎玉硌进掌心,细微的疼。
眼前挥之不去的,是顾濯执剑逆光而立的模样。
殿外,兵刃相接的声音远远浮过来,骤然而起,又骤然而歇。
她睁着眼,望着窗棂子。
窗上的纱,原是白匀匀的,却是一点一点,被外头的天光洇透了,透出一种青灰的破败来。
宫里的景致与寻常人家并无任何分别。那光,也是冷的。
等到天终于挣扎着亮透了,丧钟却在死寂的宫苑里层层荡开。
皇帝驾崩,宁王登基。
宁王。
一个病秧子,出乎意料的继位人选。
但细想之下,剩下幸存的那几个歪瓜裂枣里,似乎也只有这位能继承大统了。
几乎同时,另一道旨意也传了下来。
“诏曰:永安侯顾濯,忠勇可嘉,临危护驾有功……着,即日承袭永安侯爵位,世袭罔替!”
“永安侯……顾濯……”祁悠然念着那几个字,竟嗤嗤地笑出声来,越笑越冷,越笑肩膀越颤。
她竟不知,她的这位夫君,瞒着她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不过他如此心思深沉,就不能比作下棋了,这过分得心应手的模样,应该是串珠子。
一粒一粒,咕噜噜,碰一碰,就极其简单地连在一起。
他扯着那根操控的线,往哪拎,珠子们便跟着往哪滚,举重若轻。
竟是连顾濯一面都未曾得见,祁悠然便被人簇拥着,塞进一乘小轿,悄无声息地抬回了那座煊赫的永安侯府。
轿帘沉沉落下,隔绝了外面那个刚刚易主、血色未干的皇城。
她成了侯夫人,只是能做多久,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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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几日,顾濯依旧人影不见,前来攀附的人倒是不少,祁悠然嫌烦,一概吩咐门房打发得远远的。
偌大的侯府空落落的,她修个簪子的空档,京城里,风言风语倒是纷纷扬扬。
传得最盛的,便是顾濯与温相走得极近,更有那等好事之徒,咂着嘴绘声绘色,说顾侯爷旧情难忘,怕是要与温家小姐重温旧梦了。
“啧啧,那位静乐郡主,当年何等威风?如今瞧着,怕是要落得个被休弃的下场喽!”
“可不是?当年温家小姐为何被逼着出家?还不是她祁悠然仗着郡主身份,容不下人?”
这些流言蜚语,祁悠然听着,只觉得好笑。
温家?那是何等清贵谨慎的门第,走一步看三步,连影子都怕踩歪了。
她有什么通天手段,能逼得一个清清白白的世家贵女剃度出家?她不能,也不屑。那点子上不得台面的阴损把戏,她嫌腌臜。
温颜入感业寺清修,不过是温家审时度势后落下的一步“弃子保帅”。
用一个女儿的青灯古佛,换取整个家族在夺嫡风波里的暂时安全,避开了被任何一方势力裹挟站队的风险。
不过这般想着,温颜当初回京便早已揭示了温家的选择——站队宁王。
老谋深算的狐狸,狡猾却不“脚滑”,饶是朝堂更迭,依旧屹立不倒。
祁悠然望着院子里的杜鹃,外面是沸反盈天的热闹,它倒也应景,开得轰轰烈烈。
不过几日功夫,墙里的春便延烧到墙外去。
她有些适应不了阳光下那过于妖灼的红色,一如她跟不太上京城里风云涌动的格局。
墙外的风光真有如此好吗?要这么不管不顾地向外探去?
草木是如此,那人呢?
她的一颗心惴惴。
男男女女那档子事还没嚼烂,又是一则消息,平地惊雷般,响彻京城。
红绡楼的头牌秦婳姑娘,竟是一身素缟,敲响了那登闻鼓。
鼓槌落下,一声,又一声。
她开口了,往常绵软的声音却拔得极高,穿透了鼓声的余震。
“臣女秦筠,乃前军需司马秦毅孤女!
十二年前,皇后母族江氏,贪墨边关将士救命之饷银,以沙土充粟米,致使北疆三城失守,数万忠魂埋骨黄沙!
此后更是构陷忠良,污我父通敌,秦家满门流放!
臣女家破人亡,迫不得已,沦落风尘,隐姓埋名。
几个月前,先太子更是私会盐商,密议盐税,中饱私囊。
请陛下!彻查真相!还亡魂一个清白!给天下一个交代!”
谁也没料到,新皇的手段竟是意外地雷厉风行。
这病秧子肚里装的,不只是苦恹恹的药汁,还有墨沉沉的黑水。
借这惊天一鼓,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排除异己,扶持党羽。
动作快得惊人,也狠得惊人。
一场浩浩荡荡的清算,便在“拨乱反正”、“整饬纲纪”的大义下,名正言顺地铺开了。
太后的位子还没坐稳,娘家便被连根拔起。
同病相怜的还有方贵妃,怀胎十月,养个逆子,弑父弑兄,贪污钱款,恶名昭著,牵连得母妃娘家也不好过。
一方江水断流,别处山川起势。
彼时还显赫的两大家族,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
堂前燕扑棱着翅膀,打了个转,寻觅新的筑巢地,不过不管怎样,左右不是寻常百姓家。
毕竟小雨润如酥,最是一年春好处,总归不缺绝胜美景。
倒是这风月场一与朝堂阴谋勾连,艳色便盖过了血色,民间又是乐呵呵添了几桩风流韵事。
有秦婳的,也有其他人的。
比如,裴朔。
是了,这位平凉侯家的次孙,竟是越过了前头的兄长叔父,顺利袭了爵。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利用好了规矩,是能活死人肉白骨的。
至于怎么利用?那是当权者才有资格考虑的事。
规规矩矩是规矩,不规不矩也是规矩。
反正,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裴朔曾经在青楼厮混的事,成了忍辱负重的美名。
天子近臣,荣宠加身,人们乐于成全那锦上添花的好事,横竖誉多不压身。
这厢有人揣着美名蜜里调油,那厢便有人背着恶名负重前行。
祁悠然先前大闹红绡楼的事,不知怎么被添油加醋说道开来了。
她成了个拈酸吃醋的妒妇,进了花楼又是扇巴掌又是甩鞭子,对那花魁极尽辱骂。
祁悠然倚在窗边,这次眼前是一场急雨打落的海棠花瓣,绿肥红瘦的场面,心中的感伤复杂而怪诞。
什么时候下的雨?
她不知道。
似乎睡得有些沉了,毫无意识。
她生出些无济于事的恐慌,好像要留不住了。但也只徒劳地不安着。
然而不管是杜鹃海棠,还是晴天雨天,顾濯仍然不着家,祁悠然的簪子也依旧没有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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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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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濯,是在一个平淡的午后。
日头昏沉沉地悬着,透下的光也是半死不活的。
顾濯却是一身簇新的绯色官袍踏进屋子。
他甚少穿这般秾艳的颜色,日光下,竟将他素日里清冷的眉眼也染上了几分浓烈,倒真有了几分新贵气象,举手投足,煌煌地逼人眼目。
平白给那光也增色不少。
让人移不开眼的同时,却也发现,明明近在咫尺,眉眼轮廓都被那过于炽烈的色彩和光线模糊了,怎么也看不透。
陌生得让人发慌……
祁悠然坐在阴影里,正将一块甜得发腻的玫瑰糕囫囵塞进嘴里。
那糕点齁得人喉咙发紧,呛得她不住咳嗽起来。
顾濯的脚步顿住了。他默不作声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清茶。茶汤澄澈,袅袅腾起一丝虚浮的热气。他将杯子递过去,手指骨节分明,映着绯色的袖口,更显得华丽贵气。
祁悠然冷眼觑着他那身扎眼的红,手上没接。
顾濯蹙了蹙眉,没有说话,将杯子搁在一旁。
祁悠然嘴角扯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侯爷准备几时与我和离?还是说……索性休了我,更干净?”
顾濯依然沉默着,冷淡地看过来,眼里无波无澜。
祁悠然的心沉下去。
光阴连成一条线过去,没有很长,大概就做针线活那般粗粗起了个头,针脚都还没扎稳,他们的关系便又退回了原地。
再怎么抽丝剥茧,也只能揪起瘦巴巴的几缕,用不着风吹,手上只一个不注意,便再难寻见。
流光溢彩的掠影,转瞬即逝。
祁悠然揣摩不出他的态度,也不敢去赌。只慢条斯理地从袖底拿出一只小巧的青瓷瓶:“这是寒毒的解药。皇上……哦,该称先帝了。他就给了这一颗,不过,以侯爷如今只手遮天的能耐,找人参透这其中的门道,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仕途顺遂,等到解了寒毒……”她将瓷瓶搁在桌上,“咚”的一声:“我答应补偿你的事,如今便做到了。”
她略停了停,眼中是近乎执拗的寒芒:“条件只有一个,不准写休书。”
话一说出口,祁悠然自己倒是愣住了。
她自嘲地想,方才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补偿”,那些故作冷静的“交割”,此刻剥开了外面那层体面的假象,底下露出的,竟依旧是赤落落的、带着算计的交易。
一场并不高明,甚至有些狼狈的单方面的交易。
哪怕再潦倒失意,她也做不成文人墨客,她只是个沾着铜臭气的商人。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卑劣。
“好。”顾濯却是极快地同意了。
几乎没有任何思索,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那一个“好”字便已脱口而出。
一时间,屋内又陷入了死寂。
本想拉近两人关系的解药,却成了维持表面关系的后手。
祁悠然一时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她不再看顾濯,目光虚虚地飘向窗外。
近来天气无常,庭院里经常狼藉一片。
罢了。她无声地重复。以后,就这么算了。
像这庭院里被打落的花,碾进泥里,也就认了命,不再去想枝头的光景。
横竖,她还有这扇窗。
横竖,窗外还有这四季流转、盛衰不由人的景致。
愁红也罢,怨绿又如何?
看或不看,喜或不喜,是事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