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在雷暴下跳舞

作品:《雷暴蝴蝶

    许默沿着巴士站点的路牌,一路朝着柏油路行走。


    她的步子有些急。


    谢盛祈被远远吊在身后。


    两人一言不发,一前一后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前行。


    许默后悔了。


    她不该听对方所说的,在这高山村落等上三天。


    如果早些启程的话,她一定赶得上那个约定的日子。


    谢盛祈双手揣在兜里,静静注视着前方的许默,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走多远,乌黑的天空开始下起小雨。


    许默的头发很快被打湿,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她深色外套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痕迹。


    她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她不会停下。


    身后传来引擎的轰鸣,一束车灯穿透雨幕,将路面上的积水照成流动的银带。许默猛地抬起手臂,伸出大拇指尝试引起车辆的注意。


    雨水顺着她绷直的手腕滑入袖口,她却像感觉不到寒冷一般,固执地站在路中央。


    “Verzeihung!”


    许默的呼喊声混着雨声,不断朝过路车辆发出请求。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进衣领,打湿的睫毛让视线变得模糊。她又一次抬起手臂,这次终于有一辆满载羊群的皮卡车缓缓停下。


    车窗摇下,探出一张被风霜雕刻过的女性面孔,牛仔帽檐滴着水:“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穿着牛仔服的妇女打量着浑身湿透的许默。


    “格伦希尔,”许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节冻得发白,“能搭个车吗?”


    “格伦希尔?”女牛仔皱起眉头,皮革手套在方向盘上摩挲出吱嘎声,“我可到不了那个地方,最多就能把你送到H?tting。”


    “足够了。”许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麻烦能让我上车吗?”


    她回头看了眼站在雨中的谢盛祈,水珠将他的发梢淋得很狼狈。


    女士为难地瞥了眼她:“可以是可以,但我这皮卡车只有两座,而你们……”


    “就我一个。”许默拉开车门的动作干脆利落。


    皮革座椅发出沉闷的声响,带着牲畜和干草的气息。


    谢盛祈淌着雨水跑过来,手掌重重拍在车窗上:“奥若拉!”雨水顺着他绷紧的手臂流下,“你就非去不可吗?”


    许默没再看向谢盛祈。


    许默直视前方,手指死死掐进掌心,皮卡车的引擎声盖过了心跳。


    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水痕,将谢盛祈的身影一点点擦去。


    她在心中默念


    ——要去,一定要去。


    -


    6月19日的黄昏。


    格伦希尔一如往常的雷云密布,天际线被压得极低。


    翻腾在云间的轰鸣声比以往来得更沉闷。


    许默穿着一袭红裙。


    站在格伦希尔的旷野,任由狂风将她的裙摆吹得乱舞。


    她终究还是赶上了。


    自从那天在阿勒曼尼村落分别后。


    许默没再和谢盛祈见过面。


    她在暴雨里搭过便车、蜷缩过老牧人吱呀作响的牛车、在散发着霉味的候车厅长椅上过夜,一路的颠沛流离。


    她只有回到格伦希尔这么一个念头。


    幸运的是,她赶上了约定的日子。


    许默仰起头,任雨滴砸在脸上。


    这场酝酿了三年的暴雨,终于要在今日落下。


    在路过因斯布鲁克老城区时,许默还去了趟Westfriedhof公墓。


    她凭着记忆穿过纵横交错的小径,找到了那尊墓碑。


    十字架林立的碑群中,墓碑主人的名字缩在花岗岩一角。


    「Lena(莱娜),2009-2022」


    许默的指尖抚过凹陷的刻字,石料的冰凉渗进指腹。


    她放下一枝崭新的白玫瑰,驻足在石碑前,直至眼泪决堤。


    擦拭了下眼角的泪水,许默重新放眼望向空旷的格伦希尔。


    狂风卷着沙粒抽打在皮肤上,生疼。


    此时的她一人伫立在雷暴下,血液仿若在逆流。


    “韦烨燃——你在哪——”


    喊声被雷声吞没,连回声都没留下。


    许默并没有意外。


    她站在原地,驻足许久未动。


    她看着雷电在云间翻涌,看着这片被乌云覆盖的大地暗了又明、明了又暗。


    最终。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了几下,熟悉的弦乐前奏响起。


    双脚并拢,许默的身体向右旋转,重心落在前脚掌,作出一个标准的华尔兹闭式位的起始姿势。


    手机听筒传出歌声。


    「今天一天又好像过了一年,又把自己锁在不存在的房间——」


    她的左手虚搭,右手呈握状,小臂划出一个优雅的弧线。


    雨水像银色的箭矢刺穿灰暗的天空。


    格伦希尔的旷野在因即将降临的雷暴而颤抖。


    许默赤着脚,脚下的枯草已经被雨水浸透,冰凉刺骨。


    她身上那件猩红色的丝绸舞裙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焰,在灰绿色的山野中燃烧。


    「讨厌这世上惯用面具一样的假笑,讨厌人们掩饰自己支离破碎——」


    随着播放的歌曲节奏,许默的舞步与曲子相交。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许默抬起手臂,仿佛搭在一个看不见的肩上,与无形的舞伴相握。雨水顺着她的手臂流下,像是透明的蛇缠绕着她的肌肤。


    手机播放的歌曲几乎快被炸响的雷声吞没。


    「就在黑夜跳舞,自在漫步,一寸一寸驱散这一座城的孤独——」


    许默开始旋转,湿透的红裙展开成一个完美的圆,水珠从裙摆甩出,在空中形成短暂的光晕。


    伴随着音乐,还有风雨的呼啸和远处滚动的雷鸣。


    突然一个踉跄。右脚陷入泥泞的刹那,许默看见自己年少时的倒影。


    七年前。


    在清大的教室里,韦烨燃笨拙地踩了她的脚。


    “对不起,奥若拉,”他涨红了脸,“我真的不会跳舞。”


    许默记得自己当时笑得蹲在地上,那个在实验室里游刃有余的学长,居然被基本舞步难倒了。


    “放轻松,”她当时说,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你面前的就是我,仅此而已。”


    「就在黑夜跳舞,到日出,迎来鲜红色盛开——」


    许默在雨中旋转得更快了,回忆像闪电一样击中她。


    韦烨燃学得很快,两周时间他就能带着她完成一整套维也纳华尔兹。他们约定,等从格伦希尔回来,要去维也纳跳一支真正的华尔兹。


    “骗子。”许默咬紧牙关,一个疾转后突然停下,胸口剧烈起伏。


    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汇成河流。


    承诺比闪电更短暂。


    狂风撕扯着许默的头发,许默重新摆好姿势。这次她闭上眼睛,想象韦烨燃的手温暖地贴在她的腰间。


    「飞蛾扑火不过为你点灯,大梦一场最难得是失控——」


    闪电再次亮起,在那一瞬间的惨白光芒中,许默的身影在悬崖边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支孤独的红烛。


    「就做那不该做的梦,去发个负担不起的疯——」


    她的舞步越来越快,越来越疯狂,湿滑的草地让她几次险些摔倒,但她不在乎。


    红裙绽开成血色的漩涡,雨水被离心力甩出。


    “你在哪里?”她对着风雨大喊,“韦烨燃!”


    回忆的碎片随着舞步翻涌。


    许默的动作突然变得缓慢,她做了一个漂亮的倾斜步,身体像昙花一样舒展开来。


    雨更大了,许默的呼吸变成白色的雾气,迅速被风吹散。她的体力在流失,但舞步没有停。


    这是她的告别。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精准击中五十米外的枯松,瞬间点燃了树冠,又在暴雨中化作一缕青烟。


    许默的足弓在湿滑的岩石上打了个趔趄,整个人重重跌进泥泞。手肘擦过尖锐的岩石,鲜血刚渗出就被雨水稀释成淡粉色。


    她仰面躺着,任由雨点像冰锥般刺在脸上。


    她张开嘴,让雨水灌进去,冲刷掉喉咙里的哽咽。


    三百米外的山崖边缘,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阴影下,灰色的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谢盛祈凝视着悬崖边上那团红色的身影,他的指节抵在粗糙的岩壁上,指甲缝里嵌满了碎石屑。


    泥水中的红裙突然动了。


    许默用手肘撑起身体,膝盖上的伤口被雨水冲刷得刺痛。


    她再次抬起手臂,继续那支未完成的舞。


    这次她的动作变得柔和,像是搂着一个无形的躯体。


    她轻轻哼起那首曲子,声音破碎在风里。


    「飞蛾扑火、不知死活,燃烧殆尽、浴火重生」


    天空降下轰鸣的雷暴。


    许默骤然抬头,清晰地将那凶残的雷暴引入眼底。


    她的舞步未停,反而更加决绝,双臂舒展如垂死的天鹅,仿佛平静地接受雷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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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降临。


    那一刻,她是在渴望,渴望那刺目的白光将她吞噬。


    就在闪电即将坠落的前一刻——


    “奥若拉!”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刺破雨幕。


    灰色身影如离弦之箭冲破雨帘,风衣在疾驰中猎猎作响。谢盛祈纵身一跃,双臂如铁钳般箍住她的腰际,带着她重重摔进泥泞的草甸。


    “轰——!”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们方才站立处的岩石瞬间化为齑粉,飞溅的碎石擦过谢盛祈的后背,在风衣上划开数道裂口,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的刺鼻气味。


    许默被死死压在湿冷的地面上,浑身颤抖,耳畔是谢盛祈急促的呼吸声。谢盛祈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脊背,两颗心脏隔着湿透的衣料疯狂共振。


    “你他妈的……是真的疯了吗?”他低吼着,带着压抑的颤抖。


    许默挣扎着翻过身。


    她看着死死抓着肩膀的谢盛祈,棕褐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愤怒、担忧,还有某种她读不懂的深沉。


    “你让开……”许默的声音嘶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谢盛祈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滑到她手肘的擦伤,再到那件湿透的红裙。它现在沾满泥泞,却依然像血一样刺目。


    谢盛祈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伸手拨开黏在她脸颊上的湿发。


    “这就是你愚蠢的三年之约?”他低声问,嗓音沙哑。


    许默的眼泪终于决堤,和雨水混在一起。她摇头,又点头,最后只是哽咽着说:“我只是……想跳完这支舞。”


    “别傻了,许默。”谢盛祈凝视着身下濒临破碎的人。


    “放开我,让我跳完……”


    许默拼命地在对方手中挣扎,她流着泪嘶哑地喊着:“求求你,放开我——”


    倾盆的雨水将两人浇透。


    不知道从哪里赶来的克里斯和刘昱站在两人身边。


    克里斯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向泥泞中的许默。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疯狂的对方。


    仿若失去所有理智。


    “放开我!你放开我!”


    许默失声痛哭。


    谢盛祈却没有松手,反而将她箍得更紧。


    他低头凝视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笑:“许默,你不是想见韦烨燃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告诉我——他此时在哪?”


    许默的呼吸一滞。


    “他当然在……”她的声音突然弱了下去,像被掐住了喉咙。


    谢盛祈的眼底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更深的痛楚。


    那双灼热的眼睛像是要看穿她的灵魂。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齿间碾出来的:“许默,你再好好想想……”他的指尖抚上她的太阳穴,“韦烨燃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吗?”


    ——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


    “我们查了格伦希尔的入境信息,”谢盛祈压低声音说:“根本没有名叫韦烨燃的人。许默,别被自己给骗了。”


    许默的瞳孔骤然紧缩,脸色惨白如纸。


    她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记忆的碎片突然如潮水般倒灌。


    她看见自己独自站在实验室里,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说话。


    她看见格伦希尔为数不多的旅馆里,寥寥无几的入住记录。


    她看见研究所合照里,本该站着韦烨燃的位置,只有一片刺眼的空白。


    “不……”她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头痛欲裂,仿佛有人生生撬开了她的颅骨。她的手指痉挛地抓住谢盛祈的衣领,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


    韦烨燃……


    竟然是她虚构出来的?


    那她此时又算是在做什么?


    那出现在Selway频道里的人又是谁?


    一切的一切,都看上去毫无逻辑。


    但又像是隐隐有某种联系。


    许默的头像是撕裂般疼痛。


    她浑身开始没由来的抽搐。


    谢盛祈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一直沉默站在阴影处的刘昱快步上前。他蹲下身,动作娴熟地摸准许默的静脉,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许默的身体猛地一颤。


    “奥若拉,呼吸……”刘昱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你……”许默死死攥住对方的手腕,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朦胧。


    对方托住她下坠的身体,轻声说了句:“别怕,奥若拉,我是你的心理医生刘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