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那不太清晰的屏幕上，是一段监控录像。


    是一家其乐融融在饭店里为杨小童庆祝生日的画面。


    许默当然记得那天。


    她更是一眼瞧见监控录像正中央，父亲许峤端坐在饭桌前给自己夹菜的模样。


    朝思暮想的身影，等在晃眼再次冲撞进眼眸，反而显得有些生疏。


    直到视频里传来对方那独特的音色，许默骤然泪崩。


    「默默，别只顾着吃蔬菜，要多吃肉。」


    许默从小和同龄人就是反着来的。


    别人喜爱吃荤腥，她却不怎么钟爱。


    或许是肉上特有的氨味、又或许是那不太平常的口感。


    相比起肉来，她更喜好蔬菜。


    这也造成许默从小就比同龄人长得瘦弱些。


    每次用餐，许峤最放心不下她，都要嘱咐好些次。


    这熟悉的话语。


    时隔多年再次传入耳中，让她泪流满面。


    已经多少年……没人再挑起她这个毛病了。


    「姐夫，别一直顾着许默了，咱们先喝着，走一个。春艳，快给姐夫满上。」


    画面里再次传来舅舅的声音。


    视频里舅母应声给父亲桌前已经空杯的酒杯斟满白酒。


    「来，一起祝小童生日快乐。」


    「干杯！」


    随着一声祝贺，父亲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画面戛然而止——


    “小白眼狼，你看明白了吗？”


    姜春艳表情嘲讽地看向举着手机的许默。


    “你想说明什么？”许默按熄屏幕。


    “我想说明什么？哼，”姜春艳发出一声冷哼道：“什么英雄、烈士、因公殉职的，我告诉你，你爸这就是咎由自取，他酒后驾车，就是他害死了我老公！他是罪人！他罪该万死！”


    “你胡说！”许默发出一声怒吼：“我爸根本没有喝酒！”


    那天是她最不愿想起的日子，关于那天的记忆很模糊。


    许默本能地反驳对方。


    姜春艳冷笑道：“喝了就是喝了，我手上这视频就是证据。”


    许默觉着后背有些发凉：“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你尽管走，”姜春艳若无其事地让开身子，坐在沙发上说：“你爸毁了我和小童的人生，现在你又想再毁一次。没关系，鱼死网破呗，大家都不要活了。”


    说完姜春艳眼神凌厉地抬起来，一把拉住许默的肩膀嘶吼道：“我现在就到派出所去，让所有人都看看被誉为英雄的许警官背后干的是什么龌龊事情，我要去曝光、我要去闹腾，至死不休——”


    姜春艳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子，一字一句剐在许默心上：“我要让你爸受尽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我要让街坊邻居都知道你爸是个什么样的罪人！他们眼中的大英雄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你敢！”许默浑身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死死瞪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女人，眼眶红得吓人。


    “我有什么不敢，”姜春艳突然发出嘶哑的笑声，“怎么样？小白眼狼，你不是最崇拜你爸吗？那就好好看着——看看你心目中的英雄是怎么被人从神坛上拽下来，摔进泥里的！”


    许默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她第一次感到彻骨的恐惧，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四面八方盯着她，等着将她生吞活剥。


    “许默啊……”姜春艳突然放轻了声音，枯瘦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许默毛骨悚然，“你爸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她的指甲缓缓划过许默的皮肤，“现在，该轮到你来还了……”


    -


    谢盛祈走出医院大楼。


    他像具被抽空灵魂的躯壳，肩膀垮塌着，连影子都比往常淡了几分。


    在许默说出那个德语词汇时，他自认为是宿命将他们所关联。


    在这挤满恶棍和嬉皮士的世界，他们可以相互理解和依偎，共同反抗和舔舐伤口。


    可以并肩对抗荒诞的现实。


    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


    可是他错了。


    他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指缝间漏下的光线将眼前的世界切割成碎片。


    对方也不过是嬉皮士中的一员。


    戴着伪善的面具，演着悲情的戏码。


    哪轮得到他指手画脚。


    接下来的日子，谢盛祈刻意绕开了所有可能遇见她的路线。医院、小卖部、那栋爬满常春藤的居民楼。


    哪怕是座位前的位置一直空空荡荡。


    许默这个所谓的“同类”。


    被他彻底抹去。


    他时不时会出神地趴在书桌上，侧过脑袋看向窗外的几枝挂了苞的枝芽。


    嗅着鼻尖若隐若现的乌樟味道。


    他发现，自己好似也没有这么喜欢安省。


    无趣。


    或许，去和父亲低个头认个错，是不是又能回到京城，重新成为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可以用虚假的欢声笑语和好友的阿谀奉承继续填满他灵魂上的窟窿。


    骑车回到家。


    就连姥姥也看出他的不对劲。


    一边包着饺子、一边用打趣的口吻询问：“小祈这闷闷不乐的，是失恋了？”


    谢盛祈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咳嗽了声说：“姥姥你说啥呢。”


    姥姥笑了两声，用沾了面粉的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头。


    “怎么？不允许老年人有幽默感嘛，瞧你这苦瓜脸难看死了。”


    谢盛祈硬挤出个笑容，帮对方撵着面皮。


    “姥姥，您说人为什么总爱干违心的事？”他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眼睛始终盯着案板上越擀越薄的面皮。


    姥姥手里的擀面杖顿了顿，斜眼看他：“违心？你小子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违心过，不然哪能来姥姥家。”


    “我说别人呢。”谢盛祈轻笑一声，手里的活计没停。面皮被擀得几乎透明，能看清底下木案的纹路。


    “别人啊……”姥姥往馅料里加了勺香油，香气顿时漫开来，“谁心里没几件说不出口的事？”她瞥了眼外孙绷紧的侧脸，“人哪都是你这般没心没肺的。”


    难言之隐……


    谢盛祈捏着面皮的手突然使过了劲，薄薄的面皮被戳出个洞。他盯着那个破洞出神。


    到底什么样的痛楚，会让人宁可违心也不愿说出口


    “唉，”姥姥笑着摇了摇头：“我活了这大半辈子才算明白，人哪有那么多筋筋绊绊，再怎么过活死了依旧只是一把灰，不拘谨未尝不是好事。有时候我还挺欣慰的，小祈你这么小就明白这个道理。”


    “姥姥……”


    “现在回想起来，”姥姥眯起昏花的眼睛，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烟尘，“真巴不得有人能朝我扔把火。”


    “扔把火？”谢盛祈没听明白。


    灶台上的水壶突然鸣叫起来，蒸汽模糊了姥姥的镜片。她慢条斯理地取下眼镜，在衣角擦了擦：“朝年轻时候的自己，扔上一把火，来点燃自我。”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面杖滚动的声响。


    她没有再说下去。


    谢盛祈也没继续问。


    吃过饺子。


    他借着遛弯的理由，又溜出去买了一打啤酒，躲在天台喝了个四脚朝天。


    也许是姥姥的话一直在他脑海环绕。


    也许是真喝醉了。


    谢盛祈掏出打火机玩转了会儿，就朝着许默家的方向走了过去。


    不就是“一把火”吗？


    我给你烧个透。


    漆黑的夜色里，谢盛祈戴着兜帽行走在街角的阴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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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中时不时翻开打火机点燃火苗。


    明晃晃的火苗照亮他酩酊的脸。


    他死死盯着许默舅母家楼层的方向，一步又一步靠近。


    等抵达居民楼下时，听见楼道门开锁的声音。


    撞见姜春艳刚打烊小卖部回来。


    “哟，春艳回来了？”


    姜春艳刚把钥匙插进锁眼，头顶就飘下来一声拖长的问候。她抬头看见阳台上的唐姐正倚着栏杆嗑瓜子，瓜子皮簌簌往下掉。


    “唐姐啊，吃晚饭没？”


    “吃了，”被称作唐姐的人声音听上去有些阴阳怪气，“前几天听你们家许默闹得凶啊，整栋楼都听见了。没事吧？大伙儿可都惦记着呢。”她特意在“惦记”二字上咬了重音。


    “那哪能的事，”姜春艳嘴角抽了抽，“就是小孩闹脾气罢了。”


    “闹脾气啊？”唐姐突然笑出声，“那动静，我还以为楼板都要塌了。”她俯下身，脖子上明显炫耀的金链子晃来晃去，“听说许默那丫头收拾行李要走？真不管你们娘俩了？”


    姜春艳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指甲在钥匙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唐姐还有这闲工夫呢。对了，你家麻将馆最近生意不怎么好吧？听说最近被举报噪声，罚了不少钱吧？这可咋整啊。”


    唐姐听见对方明显的弯酸语气，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屋子。


    背靠着墙、站在阴影处玩耍着打火机的谢盛祈听到这微微了半晌。


    酒意清醒几分。


    许默和舅母大吵过一架？


    甚至说到离家出走这个份上了？


    那最终又为什么会……


    谢盛祈等了好几分钟，待姜春艳上了楼，他才进了楼道敲响先前那和对方唇枪齿战人的房门。


    “你是……”唐姐拉开门，瞅见谢盛祈有些面生。


    “姐您好，”谢盛祈嘴巴跟抹了蜜似的说：“我是许默的同学，我找唐阿姨。”


    唐姐诧异问：“我就姓唐啊。”


    “啊！”谢盛祈故作惊讶说：“许默可没说起过您这么年轻，这哪是阿姨啊，分明就是姐嘛。”


    唐姐乐呵一笑，拍了拍他说：“你这小子，真会说话，哪家大人的小孩？”


    “城北谢姥姥家的。”谢盛祈实话回答。


    唐姐吃惊上下打量他一眼：“原来是谢姥姥的孙子……”


    “对了，唐姐，我能叫您姐吗？”谢盛祈没等对方应答说：“那天楼上吵架，你听到什么了吗？”


    “嘁，”唐姐不屑地瞄了眼楼上说：“何止是我啊，整栋楼都听到了，那天吵得可厉害了。”


    谢盛祈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她们都吵了些什么？”


    唐姐眼睛滴溜溜转着，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抵在下巴上：“许那丫头嚷着要走，吵得可凶了，后来突然就没声儿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像是被什么拿捏住了似的。”


    “还有呢？您再想想。”谢盛祈不动声色地往她手里塞了包未拆封的中华。


    唐姐麻利地把烟塞进围裙口袋，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再想想啊。”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太阳穴：“好像说什么……你最在乎的东西？要把什么英雄拉下马？”她突然凑近，带着浓重的呼吸喷在谢盛祈脸上，“我可是贴着墙根听的，那女人还说什么视频……”


    谢盛祈给对方比画了个大拇指。


    “谢了，唐姐。”


    “哎哟你可别说是我讲的，”唐姐突然反应过来，“你打听这些干啥？你和许警官的女儿是什么关系？”


    谢盛祈头也不回地转身，摆了摆手道：“没啥，不过是我暗恋她罢了。”


    唐姐惊讶地捂着嘴巴，像是又听到个不得了的大料。


    兴奋地朝谢盛祈摆手。


    那模样，像是在说：放心，姐会替你保密的（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