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奥若拉的Weltschmerz……
作品:《雷暴蝴蝶》 许默是后天养成的循规蹈矩。
因为她知道,如果不严格遵循规则,会活不下去的。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再会保护她。
许默从小也曾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
她的家境说不上有多优渥,但她的世界从不贫瘠。
书架上总有新买的绘本,书包里永远装着剥好的水果,就连那些被亲戚念叨“浪费钱”的华尔兹课,父母也坚持送她去学了许多年。
她记得每次练完舞回家,父亲总会蹲下来帮她脱下舞鞋,而母亲则一边听着姥姥姥爷的埋怨,一边笑着捂住她的耳朵,低声说:“默默跳得真好。”
那时的她,以为日子会永远这样温柔地流淌下去。
直到她的母亲病逝。
许默的心一共死过两次。
第一次。
是在十岁那年妈妈的离去。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成人的世界。
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生离死别。
在对方走前的最后半天里。
妈妈拉着许默说了好多话,教育她该怎样接受死亡,解释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
许默哭了好久。
才弄明白妈妈所说的话,那是妈妈在用最后的力气为她筑起一道抵御悲伤的墙。
经历如此。
许默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具备平淡接受生离死别的能力。
而由妈妈亲手筑起的这道墙,却在她十五岁那年,被另一场失去彻底击垮。
她的爸爸也因一场车祸身亡。
许默的世界从此彻底崩塌——
这是距离她放弃学习华尔兹的第三个年头。
也是她在舅母家苟且偷生的第三个年头。
“小白眼狼,还磨蹭什么?小童都吃完了,赶紧收拾桌子!待会儿要出门遛弯了。”
舅母尖利的声音穿透房门,许默合上读到一半的书本,书页里夹着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时,听见客厅传来熟悉的争执声。
刚进去,正瞧见母子俩在争执。
“我不去!”杨小童猛地甩开母亲的手,手机在沙发上弹跳两下,“遛弯有什么意思?我要打排位!”
“整天就知道玩!”舅母的嗓门陡然拔高,又突然压低,手指戳着儿子太阳穴,“中考还剩几天?啊?你班主任今天又打电话——”话音未落被杨小童的抱枕砸中胸口。
杨小童在沙发上撒着泼:“我不要学习、我不要学习。”
许默对这每天都会出现的闹剧视而不见,自顾地从厨房取出抹布,将餐桌收拾干净。
她余光瞥见表弟脖子上冒出的红疹,像被虫蛀的草莓斑点。
“看什么看?”舅母突然侧身挡住杨小童,指甲在许默眼前划出弧线,“碗都洗不干净的白眼狼!”防盗门摔上的巨响震得厨房窗框嗡嗡颤动。
等两人走出房门。
许默才端着冰凉的剩菜剩饭进了厨房。
用手感受了下盘子温度。
她起锅烧了些水,把饭菜放在一个碗里,重新又热了热,才站在厨房的厨台边上吃起了晚饭。
放凉的饭菜吃了会生病。
这是她无师自通的生存本领。
独自吃完晚饭。
许默把碗筷洗干净,又将垃圾打包好,才快步下居民楼去丢垃圾。
何阿姨来楼下串门,坐在楼道下方的阴凉处乘凉。
瞧见对方的身影,许默主动和对方打了下招呼:“何阿姨好。”
“好啊!”何阿姨招了招手,“是许默啊,好久没见了。快来坐会儿,天气这么热,别动来动去了。”
“不了,谢谢何阿姨,我还要回去看书。”
许默摆了摆手,小跑着把垃圾丢进垃圾箱。
一转眼又跑上了楼。
何阿姨失笑道:“许警官家这小丫头,还是这么爱读书。”
旁边传来酸不拉唧的搭话:“不然呢,要不说别人是状元呢。”
“啊,许默考了状元啊?”何阿姨掰着指头算了算,对方好像是过了高考的年龄了。
她很少来这边串门,自然消息也不大灵通。
“那岂不是。”
搭话的是住一楼的唐嬢,因为噪音问题没少到二楼吵过架,和舅妈家一直不对付。
此时她正撇着嘴巴说:“去年好不风光呢,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像是谁不知道这楼里住了状元似的。”
何阿姨扣了扣脑袋说:“那她怎么还在家里,没去上大学啊?”
“切,”唐嬢露出不屑的表情,翻了个白眼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舅母姜春艳,那个恶毒的女人跟掉进钱眼子里一样,她舍得放开这棵摇钱树啊?”
“钱?”何阿姨脑袋还没转过头。
“何姐,要不说你粗线条呢,”唐嬢补充说:“状元可是给了奖金的,不就靠着去年的奖金,姜春艳那婆娘盘下了巷子口的小卖部。就屁大点儿个小卖部,谁稀罕呢,还真把自己当老板了……”
没继续听唐嬢口中对姜春艳的抱怨,何阿姨皱着眉头看向许默上楼的方向。
虽然说他们这里住的都不是富贵人家。
但为了钱把小孩捆在身边,这话怎么越听越觉得别扭。
两人的窃窃私语并没传到楼上。
直至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半,许默合上书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往常这个点,舅母早该扯着嗓子在楼道里训斥杨小童了。
正诧异舅妈和小童怎么还没回家,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寂静,家里的座机破天荒响起来。
她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听筒那边就传来舅妈如同大喇叭的唤声。
“小白眼狼!”听筒里炸开舅母尖利的声音,背景音混杂着医院广播,“立刻给我到市医院来!小童出事了!”
顾不得手中未折页的书本,许默抓起外套冲出门,朝着医院所在的方向跑去。
等她抵达医院,问了一圈护士,才找到杨小童所在的病房。
进病房前,许默留了个心眼,先去总台问了问杨小童的病情。
她知道,只要一进病房迎接她的肯定是舅妈的歇斯底里,那时候多问一句话都是错。
“医生,请问47号床位的杨小童他怎么了?他是我弟弟。”
值班医生翻阅了下病历单告诉她:“是由A组链球菌造成的猩红热,严重的话有可能引发急性肾炎,要住院观察一下。”
“病毒?”
许默紧锁眉头,想起自己出来前还吃过对方的剩饭。
值班医生看出她的踌躇,解释说:“不用担心,猩红热主要多发于5到15岁孩童,成人比较少见。”
“谢谢。”
许默放下心来,还想多问两句,舅母却从后方的病房里探出半个身子,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丧门星!还磨蹭什么!”
许默只好颔首小跑进病房。
舅母一遇到这种突发事件就是又急又慌,东一下西一下地搬弄病床上的杨小童说:“快,叫医生来看看,我怎么感觉小童身上的疹子越来越多了。对了,小卖部的门还没关,你待会回去记得把小卖部守好。”
许默观察了下杨小童的状况。
吃晚饭时还在脖颈的红疹已经蔓延到了脸上,整个人都因为高热而晕沉沉的。
“好。”许默点头应了下来。
刚转身准备出去找医院,舅母又一把将她拉住。
“对了,”舅母拉着她说:“刚医生说至少要住10天院,要缴1万块押金,你给贺明志打个电话,借点钱来。”
许默微微一愣。
对方口中说的贺明志其实许默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
车祸发生之后。
许默彻底沦落成为孤儿。
为了继续上学,学校帮她联系了一位好心人。
说来也好运,好心人听闻她的事迹后,连面都没有见,就决定一直资助到她读完大学。
后来直到她被舅母收留。
对方也没有撤掉资助,每个月仍然雷都打不动地往她的银行卡里汇钱。
许默很感激对方的这笔钱。
没有这笔钱,她活不下来,更是读不了书。
而那位好心人便是贺明志。
对方一共资助了两名孤儿读书。
她就是其中一名。
许默对他的信息知道得不多。
只知晓对方也是安省人士。
她的确也有对方的电话号码。
但也仅仅是因为她去年高考后,为了发一条感谢短信,才问老师要到的。
要问对方借钱?
还是和读书毫无关系、甚至都不是对方资助的她自身有关的事情。
许默怎么可能开得了这个口。
“去年你不是把我的奖金拿走了吗?”许默口气变冷询问舅母,“才一万块就拿不出来了?”
“小白眼狼你这是什么意思?”舅妈一听就情绪高涨起来,“我们不用生活吗?盘小卖部不要钱吗?你以为吃的穿的都是天下掉下来的吗?”
许默眉头深深皱起。
她有些无力地说:“贺叔和我们非亲非故,找他借钱……”
“所以我说是借的嘛,又不是不还他,你就说你要上补习班、或者你需要一套面试用的衣服,随你怎么编,”舅母横了许默一眼说:“等你今年高考再考个好成绩,奖金一下来就还给他不就行了,再说了,他那么有钱还缺你这一星半点儿?赶紧打电话去。”
许默浑身一颤,像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她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舅母斜眼瞥她:“怎么,不愿意?”
许默抿紧嘴唇,沉默像堵墙横在两人之间。
“好,很好!”舅母突然扯开嗓子,转身冲向医院大厅最显眼的位置:“我的命好苦啊——”
她“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拍打着大理石地面,“丈夫走得早,现在儿子也要没了!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舅母她哭声撕心裂肺,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有人掏出手机拍摄,有人指指点点。
“大妹子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好好的这要死要活是干嘛。”
许默顿感语塞,但这场面确实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她快步上前想要搀扶,却被舅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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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甩开。
“大家评评理啊!”舅母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声音在门诊大厅回荡,“我儿子命都要没了,这个当姐姐的连借钱救命都不肯!那可是救命钱啊!”她枯瘦的手指直戳许默鼻尖,“白眼狼!你就这么报答我?”
“你这是做什么,舅妈!”许默很讨厌这种被人群视线审视的感觉,朝对方发出一声吼声。
舅母大嗓门地说:“我就是要让大家知道你是什么白眼狼,我供你吃供你读书的,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就要眼睁睁看得你弟弟去死不成?好歹毒的心啊。”
“你供我什么了?”许默声音发颤,“生活费是贺叔资助——”
“那又怎样?!”舅母突然暴起,像头发怒的母狮,比她更加理直气壮地吼道:“你就是欠我的,你们父女俩都是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许默怔在原地。
“要不是你爸,”舅母几乎歇斯底里道:“你舅舅他会死吗?他会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吗?许默!你和你爸欠我的,永远都还不了!”
“小姑娘,救命要紧啊。”
“什么钱不钱的,都是身外物,钱哪有命重要……能借就借吧。”
“都是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些。”
许默站在原地,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她看见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苍白的脸,紧咬的唇,浑身上下皆是窘促的模样。
许默的脸颊流出两道泪痕,在下巴处悬停片刻,最终砸碎在手机屏幕上。
为什么要提她的父亲……
为什么每次都要撕开那道从未愈合的伤疤……
这个女人总是这样。
为什么她总是能精准拿捏自己那颗敏感脆弱的羞耻心。
准确找到她心里最脆弱的地方,用生锈的刀子反复剜着同一个伤口。
在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和舅母咄咄逼人的目光中,许默机械地拨通了贺叔的电话号码。
“喂,贺叔……”她的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的风,“我是许默。”
电话那头传来贺叔爽朗的声音,带着几分意外:“是小默啊,怎么突然想起给叔叔打电话啊?钱还够用吗?大学还习惯吗?”
许默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贺叔,我没能去上大学。
——贺叔,我复读了,对不起没告诉你。
——贺叔,求你别借给我钱,我不想骗你。
这些话在喉咙里翻滚,最终却变成一声压抑的哽咽。
“小默?怎么哭了?是受什么委屈了吗。”
舅母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许默强压着内心的厌恶,任由那句谎言从齿间挤出:“贺叔……你能借我一万块钱吗?我想……报个计算机班,以后好找兼职。”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真是一个拙劣的谎言。
许默从未如此恶心自己,恶心到反胃、想吐。
许默能想象贺叔此刻的表情。
对方此刻一定皱起了眉头。
他肯定知道她在说谎。
听筒那边沉默了好久。
最终还是回答:“好,我待会收摊就打给你好吗?”
“好,谢谢。”
挂断电话。
电话挂断的瞬间,许默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她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里,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抽搐,有些生疼,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的自尊。
在这一刻,被狠狠按在地上蹂躏。
而始作俑者,却是她自己。
小时候的她是多么骄傲、耀眼。
那此时的她,就是多么的令人作呕,如同阴沟里的老鼠。
舅母得到想要的东西。
不再继续折磨她,跟个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裤,回到病房照顾杨小童去了。
一脸要死要活说收就收。
临走时还不忘嘱咐她“记得把小卖部守好”。
许默如行尸走肉般走出医院大楼。
她机械地迈着步子,行走在街道上,直到拐过第一个街角,终于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蹲了下来。
压抑已久的呜咽从胸腔迸发,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行人的注视。
异样的眼光。
她都无暇顾及。
此刻她只想把积攒多年的委屈,连同刚才破碎的自尊一起哭个干净。
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她瞥见电线杆下站着个人影。
那人举着根融化了大半的冰棍,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许默猛地用校服袖子抹了把脸,将失控的表情重新绷紧。
待视线清晰后,她认出了那个身影。
在许默的世界里。
无足轻重的人都没有姓名,她的脑子没有记忆空间记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此时出现在街角的对方亦是如此。
哦。
是那个总坐在教室后排、班里女生经常议论的“京城来的公子哥”。
是元旦联欢会上和她搭档演出的小提琴手。
是那名从京城来的转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