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婚宴
作品:《覆甘泉》 七月初七,江南,村里李屠户家的闺女出嫁。
雨下了一夜,初晨时分才停。湿漉漉的瓦檐下彩绸被雨洗得光亮如新,红艳艳地晃人眼。空气被淘洗了一遍,仿佛连肺里都沁进了青草的香气。
傅甘泉站在屋檐下,穿着一身月白色中衣,在晨风中被鼓起一点褶皱,袖口上是闫梦珠缝的福字,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写的。
“你衣服不熨就出来?”闫梦珠手上提着一篮子喜糖,一边啧啧嫌弃,一边拿手替他拢了拢头发,“成什么样子,跟要出丧似的。”
“闫女侠出嫁的话,小人一定买来最华丽的衣裳。”傅甘泉不恼,低眉顺眼地任由她摆布,还顺嘴谄媚:“闫女侠穿得好隆重,仙女下凡似的。”
闫梦珠穿了件红绸裙,扎高了发髻,耳边点着细细的珠花,走动时轻轻晃着,脸却抽抽:“我才不要结婚。”
她粗手粗脚地把傅甘泉那张不加打扮也无比吸睛的脸理得顺眼了些,不知从哪摸出来一个铜镜得意洋洋地展示给他看:“是不是帅多了?”
“看不出区别。”傅甘泉真诚回答,对着镜子扯起一个勉强的笑。
镜子也不说话,只回映出那张淡得近乎透明的脸,眉骨高,唇形薄且上翘,像剑削的一般冷。
他没趣地收起笑,与闫梦珠一前一后出了门,风从老槐树后穿过来,卷起地上的叶子,在他们身旁轻轻打旋,又落下。
村口已经热闹起来,娶亲的鼓乐咚咚响着,院门已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乡人,将门楣堵得水泄不通,他俩一合计,干脆站在偏远一点的位置窃窃私语。
“李屠夫说你好看,要请你上台子坐,想让你和他儿子看对眼。吃白饭的日子近在眼前,躲我后头干嘛?”闫梦珠把要送给新人的自制喜糖捻了一颗放在嘴里嚼,口齿不清地低声问。
“不行啊,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嫁到他们家屠刀都举不动。”傅甘泉也压低声音,“要是被退货了的话咋办,又得麻烦闫女侠接手了。”
闫梦珠白他一眼:“知道就好。”
她还想说些什么,衣角却被人扯了扯。闫梦珠低头,看见李屠夫家小豆丁似的侄女。
小姑娘虽扯着她的衣角,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傅甘泉,结结巴巴道:“好,好看的哥哥!好漂亮!”
傅甘泉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颇为自信地扯了扯衣领,顺手从闫梦珠的小篮子里抓了一把糖,豪迈:“嘴甜,赏!”
这糖和农户们哄小孩熬的麦芽糖不同,外头包着颜色鲜亮的糖衣,入口即化,齿颊留香,小姑娘尝了味便迫不及待地塞了一大把进嘴里,一下子就变成两颊圆滚的田鼠。
“好吃!”小姑娘兴奋道,双目亮晶晶的:“又漂亮人又好,怪不得闫姐姐喜欢你!”
闫梦珠比傅甘泉还豪迈,一把捂住小姑娘的嘴,把人拎起来甩:“我是他姐好不好!谁喜欢他了!再说,这糖还是我做的,小没良心的!”
傅甘泉笑得前仰后合,几人闹成一团。二人嘴贫,也不觉得欺负小孩子丢人,把小姑娘逗得红着脸跑了。
她也并没跑远,只在一旁躲着啃糖,圆溜溜的眼珠时不时偷瞄傅甘泉。
无人知晓在这喜气盈门的村口外,步声密集如雨落阶砖,打碎秋日昏沉。
*
直到香火燃起,红烛正明。外头忽然一声马嘶,门外人声忽起:“皇驾临?镇,命地方百姓速速跪迎——”
村人惊惶失措,跪了一地,喜气洋洋的鼓乐嘎然而止,鞭炮纸屑在风中四散,落在呆立不动的傅甘泉脚边。
他站在人群中,藏在袖中的指节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想,完了。
苟且偷生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该有的报应迟早会到来。
要离开试试吗?但自己在此地抛头露面那么久,怕是不好抽身吧?
还是算了。
“下跪啊!”傅甘泉正思索着,闫梦珠却不明觉厉,低声催他,将手掐在傅甘泉腰间,逼得傅甘泉随之跪下。
他驯顺地匍匐,只能看见脚下微微湿漉的泥地,泥水黏湿的触感顺着手掌的神经爬升,攀上脊髓,迫使他瑟缩着弓起身子。
是畏惧吗?不能是这样。
像是为了提前窥见最终裁决似的,傅甘泉微微偏头,恰好看见一辆雕金镂玉的马车在泥地尽头停下,一只裹着黑金绣云的靴子从车内探出,踩在泥地上,稳稳地立住,不沾染一丝尘埃。
是皇帝许令邈,宫变的胜者,逼得父亲从城门坠下,太子兄长饮下鸠酒的凶手。
心头的某一处扯着生痛,傅甘泉猛地加重呼吸,将一口浊气吞入腹中,勉强压抑下脑海中浮现的那几个熟悉的身影。
他们已经死了,剩下的人要好好活着。
*
銮驾本不该在此停留。
江南之行不过是装模作样的体察民情,皇帝早已厌倦了百姓的长跪不起,更厌倦那些战战兢兢献上山珍土产的乡官跪求龙恩,和宫里一样烦闷。
直到风吹开车帘,他发觉混合着湿意滚进来的不仅有乡间清新的泥土味,还有那轮隐在人群中的皎皎明月。
风从山间穿过,吹得那人的中衣拂起一角,露出消瘦雪白的手腕,袖口绣了福字,微粉的指甲盖摁在泥地,因用力有些泛白。
他身边的女人似乎有些担心,旁若无人地瞪他一眼,眸光流转间是难以一言道尽的默契与熟稔。
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悄悄将小拇指搭上那人的手背。
就好像搭在了许令邈的心口上,让他的呼吸都噎在喉头。
下马车成了下意识的动作,皇帝体面尽失,近乎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身后随侍的太监正在传旨,泥地上跪满了惊惧不安的村人,那人也跪得端端正正,被长睫掩住的眸只有与女子对视那一瞬才施舍般展示给许令邈看,依旧像少年时那般清润,眸光闪烁间似春水波动。
尽管那人迅速收回视线,温驯地垂下了头颅,但许令邈还是认出了他。
像一滴血落在雪上,一眼万年。
皇帝的步子不急不缓,身后人影交叠,暗卫无声结阵,地面被踩得似乎都分外沉重。他走至村口,走过那一排俯首的村人,走到傅甘泉面前,停了脚步。
瘦了。
傅甘泉不知他在想什么,背脊僵硬如弓。
声音自高空坠下,冷硬,干脆,不带一丝人情的温度,遍体发麻。
“……躲得真好。”
傅甘泉便将头重重磕在泥地上,像是想把自己埋进去。
他知道这人是谁。
午夜梦回的不是死在沙场的孤苦无依,不是北疆腥咸的风和腐肉的混合在一起的腥臭,不是服药后身体活生生撕裂的剧痛,而是新帝许令邈——杀死许连溪,囚禁他宗族之人。
那双眼现在正钉在他身上,像从深渊里凝出的冰刃,钝而沉,毫不留情地剖开他的伪装。
傅甘泉屏住呼吸,跪得笔直,背肌紧绷到极限。他感受到闫梦珠微微向他靠了靠,大抵是察觉到了不对,护犊子似的挤到傅甘泉身前。
傅甘泉却不敢回应她,只是将手背悄悄覆在她身侧的地砖上,一寸,半寸,指尖勉强触碰到了她的裙角,往后拽了拽。
你不知道他是谁,他是能杀死父亲和兄长的恶魔,不要以卵击石,算我求你。他在心中无声祈求。
他会以帝王的名义碾碎你,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别为我挡,我是罪臣,不值得的。
他不是傅将军,他只是个苟活的罪臣,为了活命连姓氏都藏要起来。
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知己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身为人的最后一点骨气和体面一并跪碎,捧出去保护身边的人。
“草民参见陛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不顾闫梦珠的暗示,忽而沉声,语调末端的颤抖被压抑得很好,但还是被皇帝捕捉。
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但傅甘泉怕的,大概是身边人的死。
——他怕这个女人死。
皇帝觉得有趣,蓦地冷笑一声,只是这笑声未免多了些强装的镇定。
像有刀划开了喉管,腥气直冲眼眶。他死死盯着那人的眼睫、眉骨以及锁骨处突出的角度,还有那覆在女子裙角上的手。
根根指骨他都记得——在梦里与他数度缠绵,又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拖入十八层地狱。
许久,他咽下一口浊气,凝视傅甘泉颤动的眼睫,幽幽道:“伏诛吗?”
闫梦珠终于无法忍耐这诡异的气氛,眉头狠狠一蹙,猛地站起身挡住傅甘泉。她咬牙,高声道:“他病还没好,你要干什么?皇上也不能随便——”
“闫女侠。”傅甘泉低低唤她一声,像在哀求。那声音太轻,连自己听起来都像是幻觉。
许令邈目光自女子身上扫过,落回傅甘泉低垂的眉眼间,瞧见他拽着那女子裙角的手爆出青筋。
一股凉气直冲他百会,他勾了勾唇,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那笑意极淡,淡得几乎不像怒,倒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胸口,笑不出来。
下一瞬,被许令邈一直把玩着的珠串打着旋飞来,落在傅甘泉脚边的地上,飞出的珠子在泥地里滚了几圈,陷入烂泥中再也动弹不得。
“你倒是活得久。”他近乎咬牙切齿:“害死三万大军,却躲在这里与女人**,今日参加人家的婚礼,是不是改日又要自己举办婚礼了?”
傅甘泉终于动了。他抬起头,对上那道居高临下的视线。双眸无波,唇色惨白。
“罪臣傅甘泉。”他开口,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轻得近乎耳语,却又锋利得几欲划破皮肉,“苟活至此已是不该,臣甘愿受口诛笔伐,伏朝堂之法,葬三军之魂。”
“何等刑罚臣都愿意接受,只求陛下……不要祸及无辜。她是臣的姐姐,与臣并无半分私情。”
傅甘泉语毕,缓缓抬起头,直视那道沉如雷霆的目光,只觉自己胸口被生生撕开了一线,风吹进去,全是冷意。
“无辜?”许令邈盯着他,忽地轻笑一声,“她对你而言,已经重要到要跪着来保了?朕从来没见你跪过,就算你抗了父皇的旨,走出殿门的脊背也是挺直的。”
这不对——明明傅甘泉是有家人的,为了能让远在京城的家人和闫梦珠活命,下跪并不是很难的事。
傅甘泉想解释,又觉得向亲手杀死自己家人的人解释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于是只偏过头去。
傅甘泉的沉默和默认无差,如一把火,瞬间点燃了皇帝的愠怒。
他忽然转向近侍,冷声:“将他带走。”
“你敢!”闫梦珠倏然起身,一把将傅甘泉往后护去,怒火冲顶,“我不管他是谁,他现在还病着,你们敢动他一步,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皇帝轻轻一抬手便轻松打断。
他慢条斯理地站直,黑金织龙的朝服垂落,发出窸窸的声响。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傅甘泉与闫梦珠面前,如山岳压顶。
“病着?”皇帝嗤笑了一声,语气却不见半分起伏,“傅将军当年于北境带伤连破敌军三营,如今竟连这一点疾恙也承受不起?那以后如何承受雨露?”
他转头看向近侍,漫不经心地吩咐:“传旨,将傅甘泉带回行宫。他虽然昔日战功彪炳,但如今既已身为罪臣,又是……如此可口的坤泽,便由朕亲自看管,以身偿债,也算不辱他这副身骨。”
话落,周遭空气似都一滞。
闫梦珠怔住了,像是未听懂这话的意思,可下一瞬她便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帝,再望向傅甘泉,发觉那张素来冷静的脸如今白得像纸,唇色苍白,眼中却没有怒意也没有惊惧,只有死水一样的沉静。
“你说……让他当男妃?”她几乎是吼出来,声音因愤怒发颤,“你疯了吗?”
傅甘泉没有应声,只缓缓抬起眼眸。
许令邈却像是根本没听见闫梦珠的怒斥,他只看着傅甘泉,像欣赏一件破碎后仍想把自己拼凑起来的瓷器,语气免不了带上几丝怜爱:“你欠朕和这个朝廷的,终要还清。”
闫梦珠仍要辩驳,然而傅甘泉却已然起身,修长的身躯直直挡在她的身前。
“罪臣傅甘泉,遵旨。”他语气淡淡,淡得不像是在裁定自己的命运。
暗卫押人出门时,围观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簇在巷口,没人敢吭声,连咳嗽都噎在喉头,只剩下喜幡被风吹得咯咯作响,一下一下,像是有人扯着嗓子笑。
人堆里扎着双髻的小姑娘仰起头,咬着一颗黏糊糊的麦芽糖,一脸认真地盯着被押出的新郎。
对上如此震撼的场景,她不哭也不躲,糖纸被捏得皱巴巴的,手上沾了汗,黏黏地贴着糖果边,眼睛睁得极大。
或许她根本不懂正发生着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只是认为婚礼本就应当有这样一出热闹戏。
人群中央的傅甘泉与她视线相撞一瞬。
他怔了怔,然后慢慢地,朝她点了一下头。
小姑娘没应,呆呆地咬下一口糖,嘴角泛出一点甜腻的汁。
她咽下去,不说话,只目送着他,目送一场她不懂的大人仪式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