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合卺酒
作品:《覆甘泉》 衔蝉宫无灯。昏暗,闷热,湿冷,像兽笼。
傅甘泉被扔进去时靴子早已被人剥下,浑身上下只剩一袭内衫,像是献祭前的剥壳仪式,只待敞露最柔软的腹地。
手臂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手腕被拴上了约莫三指宽的铁环,严丝合缝地卡在腕部凸起的骨头下方,仅留下几厘空隙,毫无挣脱的可能。铁环另一端连接着链条,极长,在地面如同蛇一般扭曲舒展。
他不敢多看。
明知自己命不久矣,傅甘泉仍不欲放弃最后一丁点希望,竭尽全力站起身靠着檀木柱喘息,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
胸口有些发疼,大概是在大漠吸入的砂砾仍在作祟。
殿外宫人窸窣声未止。
红纱帐落下,他能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带着曳地长袍的细碎擦地声,浓郁的龙涎香瞬间将他死死包裹,傅甘泉嗅不出皇帝原本的信香。
随即,冷凉的声音响起,带着高高在上的意味:“小傅将军真是好兴致,方才入宫便倚柱喘息,喘得令朕心神荡漾。”
傅甘泉没理这幼稚的挑衅,他微微敛眸,长睫鸦羽似的颤动一阵,努力扬起个满是讥诮的笑:“陛下将我掳来,不会只是想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吧?我不是什么良家坤泽,不会因为这些话脸红。”
那人轻笑了一声,走上前,一把捏住他的下巴。
“是不是得试试才知道,毕竟爱卿肤白,极衬红色,大概脸红也别有一番风景。”
皇帝的语气极温柔,说情话似的。
傅甘泉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沉静,骨节却微微绷紧,像随时会跳起来挠人一爪子的狸奴,反唇相讥:“陛下这是何意?我以为陛下掳我来只是想取我性命,倒不知生出了打扮我的心思,当真好雅兴。”
许令邈哑然失笑,逗猫一样用指腹摩挲他的下唇,安抚道:“别紧张,爱卿。你知道朕要怎么打扮你吗?“
是什么都无所谓,自己已经承受过比这痛苦的一切——了吧。
好吧,傅甘泉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理准备还是不够。
只见宫人无声走近,霞帔喜服安静地躺在绒布之上,红得像才止住的血,剪裁极窄,腰身与肩线都收得苛刻,称得上是束缚。绣纹精致,如火焰般层叠展开,凤鸟在树梢振翅欲飞。
傅甘泉抬眸打量,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眼神在看到那层熟悉的昭德太子喜宴制式改样花纹时骤然一变。
是极熟悉的纹路,经过些微改造后绣上了几只凤,由太子服制瞬间变成了后妃制式。
心脏一阵抽痛,他竭力维持镇定,将脊背撑得愈发笔直,欲图用这姿态撑起最后的尊严,可眸中却又戏剧性地浮起一点软弱可欺的水光。
他记得许连溪穿着这套衣服时的模样。
太子厌恶长长的衣袍,彼时皱着眉整理衣摆,忽然转向傅甘泉,调笑道:“等你娶亲就穿这套吧,感觉很适合你。”
那时傅甘泉正百无聊赖地用脚踢起太子的腰带,回:“那我在宫里得被唾沫淹死,除非......”他挑剔地瞄一眼许令邈,笑得阴恻恻:“除非我嫁给你,才配得上这一服制。”
那时说着无心,如今想来只觉荒唐。
傅甘泉没想过在太子死后再见这套喜服,更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皇帝知道要怎么一刀一刀将他凌迟,皮也不破就能血流成河。
许令邈坐在椅上,抬手轻轻一挥,宫人顺从退下。
他望向傅甘泉,对待小孩那般笑得甜腻,软声道:“这身喜服缝得像样吧?连袖口都照着昭德太子那套制式抄了一遍。你既然念他,朕便成全你,把你嫁得像点样子。”
傅甘泉喉头一紧,终究没有答话。他忍得极狠,连下颌线都死死绷着,只有掌心静静收紧,指尖都泛白。
许令邈的语气越发讥诮:“怎么?你不是敬他吗?巴巴跟着他那么久,怎么现在穿件和他旧衣相似的喜服都不乐意?心有不甘吗?”
他俯身,声音陡然压低:“……还是说,你根本不止是敬他?以前一口一个太子哥哥叫得这么亲……是想嫁给他吗?是不是娶妻之前就是个被他玩烂了的货色?你这样还能娶妻吗?”
傅甘泉终于抬头,一双猫眼因强压愤恨而泛红,他死死盯着许令邈,一言未发,眸光冷得像寒刃。
许令邈盯着他的脸,半晌低笑一声:“你看,你就是这样,骨子里倔,面上还装。若不是这张脸实在讨人喜欢,凭你这臭脾气早该被朕丢进坤楼,做个供人采买的玩意。”
他伸手勾住傅甘泉的下巴,食指贴着那一点细软颌弧摩挲着抬起,像赏一件人偶。
光从殿口斜照进来,落在傅甘泉眉眼间,照得他脸上毫无血色,只剩下极致的白,像是一块天生就要被放进匣中的玉,鼻梁挺直,唇薄如削,眼尾因恼而染红,美得不可方物。
许令邈像是随口提起:“对了,忘了告诉你。你那老父亲傅垣三日前死在府衙了,鼠疫,咳到五脏俱裂,尸体横了两天才被收走。朕原想安葬他,后来想想……皇帝纳妃是国事,国事后再办家事才不违礼制。”
说完他便笑,配上他那张皮相极佳的俊朗面孔,如同风流公子哥开了个无足轻重的玩笑,尽管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傅甘泉还是不语,温驯地匍匐着,只从喉头发出几声动物似的哀鸣,指节撑着地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咯吱声,忍得极好。
许令邈达不到目的,便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你弟弟傅弼泽还活着,在牢里闹着要报仇。朕看着闹得挺烦人的,说不定哪天顺手一刀就清净了。”
傅甘泉抬头看他,眸中是无法压抑的恨意,像是想凭空变出一把刀刺入他的胸口。
但他没有,他只是红着眼再度把头埋下,像小动物一样坦露出自己温热脆弱的脖颈,颤声:“陛下,求您了。”
那红喜服安静地躺在衣函里,像一口温热的,还在往外冒着血腥气的坟。
许令邈挺直腰背,轻轻用脚尖点了点那张苍白的面孔,笑:“来,傅将军。换上衣服,别让朕等太久。”
*
凤冠垂珠微响,沉得像一顶囚笼,傅甘泉囿于笼中,只感受到许令邈正往他嘴里灌苦涩的合卺酒,微凉的唇带着股浓重的酒味如蛇信般绕过他的脖颈,拨开凤冠珠滴,留下潮湿的水痕。
他吮得狠,傅甘泉身子一颤,指尖死死揪着龙袍,布料被褶出一片狼藉。
这注定是一场持之以恒的凌辱。
傅甘泉被困在镣铐与帝王身躯的阴影之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腕的剧痛。
那双曾览尽玉门关外千里风沙,映照过西域冷月的眸子,此刻却只能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摇曳烛火,烛光残忍地将他被禁锢折辱的身影放大,扭曲地泼洒在冰冷的宫墙上,让他得以窥见自己如何不堪。
那双生得极妙的眼见状不可避免地泄出几分绝望,墨玉般的瞳孔在长睫下流转,浸满了泪,愈发像林间晨雾笼罩的深潭般碎光泠泠。
凤冠在许令邈的暴戾举动下从傅甘泉头顶滑落,一支点翠步摇飞出,鸟羽如幻,在狐毯上打转坠落,可惜无人在意它的去向。
傅甘泉被皇帝高大的身躯摁得喘不过气,唇齿泛白,整个人如被生生剥了皮,只剩喘息,终于力竭瘫软。
好在许令邈片刻便直起身,眸中神色莫测。
“傅卿,你真香啊,哪里沾染的骚味?”他问。
傅甘泉一惊,这才嗅到一股浓郁的坤泽信香。
他的信香没有随着性别的转化而发生变化,仍是原本的橙花,但天乾原本冷冽尖锐的气息随着自己化为坤泽而沾染上了一股真正的花香——甜腻的,青涩的。
原本令天乾相见两厌的信香如今化为了对其毫不遮掩的诱惑。
“傅卿,你变成坤泽了。”许令邈眯起眼,将唇上的涎水抹到傅甘泉的白皙脸颊上,将人抱进怀里,手指冰凉,掀起婚服下摆,一路落在傅甘泉苍白发颤的皮肤上。
抖抖索索的美人软成一潭春水,认命般放弃挣扎,如同了无生气的木偶,只从喉头吐出些断断续续的轻哼。
不过许令邈知道,傅甘泉从来都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货色。
果不其然,变故突生。
傅甘泉不知从哪处摸到了那根被摔出凤冠的点翠步摇,将其无声无息地攥在手中,趁许令邈伏身撕咬他唇角时,他猛地挥手,凤钗寒光一闪,狠狠捅下去。
许令邈躲得快,但点翠步摇还是划破龙袍,尖端擦过皮肉,猩红血液立刻蜂拥而出。
他丝毫未动怒,而是抹了一把自己的肩,陶醉地将手上的血一点点抹在傅甘泉因愤怒和后怕而战栗的脸上,直到这张脸污浊不堪。
傅甘泉很适合红色。无论是红色的婚服,还是红色的血,亦或是红色的淤痕,无一不衬得他肤白似雪,恍若天人。
想为他多添一些红色。这一想法一经出现,随心所欲的帝王立刻便毫无顾忌地循着自己的想法照做。
血痕未拭,皇帝伸手将鲜血涂抹在傅甘泉身上,如为初嫁的新娘画上红妆。
红衣,红血,红痕。
傅甘泉的白,是能衬万种红的白。
那双强有力的手桎梏一般束缚住傅甘泉胡乱挣扎的双臂,迫使他仿佛一只待宰羔羊,战战兢兢敞露肚腹等待屠刀的到来。
傅甘泉于崩溃中挥拳欲砸,然而下一秒,许令邈干脆利落地掰断了他的腕骨。
脆响后,傅甘泉身体剧震,猫眸猛地睁大,几乎当场晕厥,口中却只发出一声被硬生生咽下的哑呼。右腕脱力下垂,如一只废掉的翼。
剧痛让傅甘泉瞬间从与许令邈同归于尽的冲动中清醒,他呆呆地睁大眼望着靠近他的许令邈,下意识瑟缩躲避,却在下一瞬就被捞着腰拉了回来。
“傅小将军是不是忘了,你的弟弟和那所谓的好姐姐都在朕手里?”许令邈那冰凉刺骨的鼻尖贴近傅甘泉的鼻尖,口中吐出的气也是冰凉的,浸入傅甘泉混沌的脑子,寒战随着每个字的吐出而一个接一个地打。
忘不了的。
如何能忘?
......漫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