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横梁

作品:《覆甘泉

    又是那片大漠。


    没有风,一丝都没有,只有灼烤至凝固的热浪贴着黄沙流动,把心绪熬得死紧。


    探路的斥候不知第几次回来,语气愈发惶急:“将军,属下无能,仍未寻得怍漠大部动向。”


    他低头,满身尘灰的披风摇落黄沙,像被踩烂的军旗。直觉自己太过颓败,于是斥候只能抿抿唇,颇有几分自惭形秽,于是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底。


    他不敢抬头。因为他知道牵着马的小将军在看他。


    那位站在夕阳下的少年将军一动不动。


    白得刺眼的皮肤不曾染尘,整个人像用玉琢成。柔韧而挺拔,削薄的肩直直地挺着,被面具覆盖的脸颊看不出表情,在一堆糙汉中如一块被精心打磨的白玉,闪烁着晶莹润泽的光芒。


    才十九岁的少年,坚定又满怀韧劲地站在漫漫黄沙之中,立于熔金般的烈日下,仿若一根本就该生长于大漠的翠竹。


    虽然不合时宜,但斥候却突然觉得小将军像是大漠里的神祇,就是那种捧着一掌甘泉,笑意盈盈问他喝不喝的;亦或此人本就是一汪清泉,在烈日下吸引迷途的旅人前仆后继地追随。


    ——总之是某个不应存在于凡尘的存在。


    傅甘泉未言语。只回头笑了下,那一瞬间仿佛风都要转凉。


    “后勤部队已被樊枝梧截下。”他笑意吟吟,上翘的眼尾似一弯月牙,“你攒的老婆本肯定能用上,别担心。”


    部下含笑点头,众人哄笑,笑声在黄沙上像炸开的油泡,沸反盈天。


    可旁观者没笑。他只觉头皮发紧。


    樊枝梧……那是叛徒……!


    胸口猛然一缩。


    疼,像是谁用针锥扎进骨头。


    旁观者忽而福至心灵,于苍穹之中急切地呼喊,想告诉那呆傻的小将军不要太过于信任他的副官,可惜小将军似乎丝毫未能将他的警告收入耳中,而是与他的部下有说有笑地走入异族的陷阱。


    他急得扒开无一丝云彩的天幕,却不想弄巧成拙,将自己浓重的阴影投于大漠之上,让金黄的大漠被一团黑暗所笼罩。


    大漠泛起涟漪的流沙瞬间化为了东洋最幽深的沟壑,深不见底的黑水呼啸着席卷而来,将一无所知的小将军与三万大军一同吞没,卷入永远不见天日的溟川。


    汹涌的水流隔着重霄钻入旁观者的鼻腔,窒息的憋闷从胸膛清晰地传入脑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挣扎,被卷入水底,连铠甲都脱不下。


    他也被呛到窒息。腥咸的水涌进鼻腔,他咳得剧烈,昏过去——


    再醒来时,他变成了木头。


    盘踞于一座宽敞气派的帐篷之上,充当一个……四四方方的横梁,居于高处,冷硬而沉默。


    横梁是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他只能把眼皮瞪得干涩,半天才在帐中寻到了本该被洪水卷走的小将军。


    他已不再身披甲胄,面具被撕去,露出那张精雕细琢,光洁到近乎神造的脸,脸颊上的嫩肉在脏污的地面挤压,微张的唇溢出稀碎的呻吟。


    这般精美绝伦的脸本该同世界上最珍贵的明珠一起安于珠玉宝匣中,供人膜拜,而不是此刻这样,被陌生人像零落的花那般揉进泥地。


    粗糙的手揉搓着,将小将军雪白肌肤蹂躏成石榴一样的艳色,毫无怜惜之意,像是在把玩什么人尽可夫的娼妓。


    娼妓。


    他不想这样形容他,这念头一浮现,他就觉得浑身发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哪有横梁会起鸡皮疙瘩的?


    小将军拼了命地挣扎,那张始终骂骂咧咧不休的绛唇在自己的衣物被彻底撕碎后一口咬上了怍漠首领的肩上,拼劲了全力,鲜红的血丝从唇舌间丝丝缕缕地涌出。


    首领恼怒,一掌拍上小将军的身子,就像在拍打毫无生命的豆腐。小将军吃痛,从唇齿间泄出一丝哀鸣,却丝毫未松劲,倔得可笑。


    惹怒了敌人的小将军理应遭到报应,有人露出狎昵的笑,凑过去对首领说了些什么。


    于是,小将军的嘴被粗暴地掰开,一枚药丸塞了进去。


    营帐内没人了,只有小将军蜷着身体,全身痉挛,从喉咙深处涌出的哀叫像动物临死前最后的喘息。


    横梁没办法捂住自己的耳,他只能坚硬又无情地杵在营帐之上,如同心怀慈悲的神明一般清醒而痛苦地聆听这一切。


    小将军应当是很痛的。


    一片清明中,横梁蓦地想起它曾经跟着人学药时听过的一句话:满目疮痍即成良药。


    那人说完这句话便伸出手揉了揉横梁硬邦邦的头顶,指着一颗松柏笑:割下去吧。


    横梁惊疑不定,问:树不会死吗?


    那人答:可能会吧,没药生于斧斫刀凿之痕,脂泪凝香,终成金疮玉屑。世人只见药性之妙,不知木受万剐,方泣此珍。所以说呀,心头沥血亦生香。


    香从痛里来。血从忍中出。


    那人说完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盯着横梁露出一抹调侃的笑:哎呀,我又说这些文绉绉的话了,小泉不要骂我好不好?


    谁是小泉?横梁呆呆的。


    于是它颤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咯吱声,像是风过木头,但其实不是风,是他发烫的意识在发抖。


    “那就割吧。”


    “割下这一段命,酿一炉药。”


    不过看来小将军倒是把这句话学得很好,他死死捂住肚腹,一声惨叫过后便咬住了嘴唇,只见颤抖不见一丝呻吟,兀自把自己蜷成一只小小的虾米,额际冒出痛苦难捱的冷汗。


    怪事,哪有横梁学过药学的?横梁学这玩意有啥用?


    ——他猛地睁眼。


    汗水涔涔,心脏一下一下敲着胸口,像还停留在黄沙地的尸堆上未曾逃出生天,莫名的重重压迫让他动也不动,只把目光投向床边那盏小油灯。


    灯光也叛逆,跳了两下便灭了。


    他没有立刻动,只盯着那点余温未散的油灯残影,仿佛还能从模糊的黄光中看到那场战役的尾韵。


    沙地,马蹄,火光,兵刃……许多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直到一块湿帕子轻轻覆上额头,一点熟悉的凉意切断了梦魇。


    “又做梦了?”那声音不轻不重,柔软如江南的水汽,尽管透着些不耐烦。


    “嗯嗯,很恐怖的那种。”他应得很快,像个被夫子训的小孩。


    “你啊……”她坐在床边,瞥他一眼,“废物。”


    江南水汽马上就被她夹刀带棒的语气烤成了蒸汽,傅甘泉一个激灵,立马正襟危坐,从善如流地故作受伤,把头撇过去露出小半张线条流畅的侧脸,挺直的鼻梁微微翘着,在浮动的昏暗光影中可怜得如同一个被新婚丈夫抛弃的新妇。


    “好伤人。”他幽幽。


    闫梦珠理也不理他,这人惯爱装。


    她话说得凶,动作却轻,小心翼翼擦尽他额角的汗,手指温热,问他:“梦里又和人械斗?”


    傅甘泉随意应了一声,片刻开口却带点嘲讽的意味:“我就是废物嘛,和人械斗都能被追杀到江南,还好有闫大侠相救。”


    “那你下次死干脆点,别折腾老娘。”闫梦珠抖着帕子站起来,“等你真死了,我就把你那几本乱七八糟的破话本烧了,让你在地下继续装。”


    傅甘泉嘴角一勾,压低了声音唤她过来,卖了卖关子,郑重其事道:“别烧坤泽假扮天乾混入军中那本,我还没看到她被将军发现真实身份那一话。”


    “……变态。”以为傅甘泉真有要事相商的闫梦珠闻言翻了个白眼,“天亮了,别睡了。给你熬了粥,不吃我给狗吃。过会还得去参加人家婚礼,别墨迹。”


    “嗯嗯嗯。”傅甘泉点头如捣蒜。


    但他还是在床上坐了许久,直到水沸的声音从墙缝渗进来。


    闫梦珠将柴禾添入灶膛,火星噼啪炸响,整间屋子仿佛随着主人的苏醒而伸展筋骨,发出细微的,如同呼吸般的吱呀轻吟。一束光穿透窗纸,落在傅甘泉低垂的发梢上,筛出层层叠叠的金色光斑。


    从那一场噩梦中的战役至今已经是第92次梦魇了,整整三个月,他没有哪一天不是在梦魇中惊醒。而这次,无能为力的傅甘泉还是未能拯救自己与三万大军于水火之中。


    这次是横梁,下次是什么?他暗暗骂了老天一句,警告上天下次再让自己在梦里当这种对一切都无能为力的玩意就一定要他好看。


    至于要怎么让他好看,再说吧,可能会在祭天的时候偷偷骂他几句,克扣点贡品?


    闫梦珠上次供的猪蹄就不错,软软糯糯肥而不腻,下次偷来吃。傅甘泉美滋滋地想。


    三个月前,闫梦珠把他从江边捡了回来。重伤使他昏了七天,烧得神志不清。于是她天天寸步不离,用手帕蘸水喂他,明明自己怕得要死,连手都在抖,还不断强调他千万不能就这样死掉,不然医他的钱可打了水漂。


    后来傅甘泉活了过来,她便蛮不讲理地将他留下来还债,尽管傅甘泉只能扫扫地掸掸尘。


    她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未问过。傅甘泉不说,她也就不问,只诚恳问:“你是不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跑到我这儿来苟命?”


    他说:“差不多。”


    她点点头:“那你安心养着吧。谁来找麻烦,我拿锅盖拍死他。”


    继而想到了什么,又狐疑道:“不能是一锅盖拍不死的人,不然我马上把你供出去。”


    “当然不是。”他无辜地眨眨眼:“械斗而已。”


    三万人与敌军在大漠用兵械打仗,怎么不算械斗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灶房里传来闫梦珠不耐烦的催促,傅甘泉未答,只慢慢地,张开五指搭在窗沿。


    骨节因伤卧太久而略有浮肿,于是他慢慢屈指,握了又放。


    这只手曾握刀,勒马,签军令,无所不能,现在却白得过分,像脱了血的纸,软得能捏进一团棉里。他伸手试了试,连一块门板都推不动。


    很好。


    这大粪一样的世界。


    他利索放弃,淡淡盯着手心苍白的纹路,一道一道地刻在肉里,就好像刻着过去所有的血债。


    “宁泉。”


    傅甘泉低声念着这名字,像在咀嚼另一个人的故事。


    清净,温和,无锋。和他无关。


    但宁泉还活着,这便够了。


    闫梦珠从灶房探头,眉宇间一派不耐:“快点,不然我真给隔壁大黄吃了啊。”


    他应了声,缓缓起身,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看了眼屋子。


    油灯灭得彻底,只有灰青色的晨霭如活物般从窗缝无声窜入,帕子放在窗沿上,一半垂着,一半被风吹得打着卷,在粗糙地面与斑驳土墙上投下扭曲摇曳的影子,在晨曦无法照入的死角中徒劳地挥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