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少年将军
作品:《覆甘泉》 时值仲春,天气却异常,即使位处高山峻岭之间,蜀地空气也是炙热的,来往众人的鼻腔都一派滚烫,仿佛烈火烧进来了似的。
因着喧闹而更加炙热的酒肆中,有人凑到同伴耳边故作隐秘地捂嘴絮语,音量却丝毫不加控制。
“你听说了吗,傅小将军败了。”他神神秘秘道。
酒肆一角,一直竖着耳朵打探的黄牙老头猛然抬头,骇得差点没把手里醒木扔出去。
“你说什么?败了?”
“千真万确。”来人再次压低声音,神情却掩不住调侃,“西疆传来的口信,怍漠人半夜偷袭,三万大军全军覆没。傅甘泉……下落不明。大抵是逃了吧,谁知道呢?”
空气里仿佛瞬间少了一层供人呼吸的氧,老头喉头滚动几下,“哗”地一声把手中折扇打开,丝毫未能划破随着宾客涌入而更加灼热的空气,只能化作一阵微不可察的清风,悠悠然然升上灯火通明的闹街,让灯穗上的红缨受寒似的战栗一阵,最终悄然消失。
老头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醒木,目光逐寸飘向酒肆台前——那里正架着一张破桌,一坛热酒,两盏灯火。
他今晚正要说“傅家将军传”,也就是那个将貢朝边防守得滴水不漏,一战封神的天乾傅甘泉的故事。
*
时辰已到,老头轻咳两声吸引众人注意,咂了下舌缓缓开口:“诸位,今儿的书,还讲傅家。”
人群骚动,似乎对这老生常谈的话题颇为不耐。但闹腾了半天,没有人愿意离开这能打探天下消息的小小酒肆。
酒一壶一壶地饮,他们心不在焉地与旁人交谈,静静聆听京城人耳熟能详的傅甘泉传奇。
然而这次的开头却不一般。
这老头话说得轻,语气却带着某种古怪的快意:“傅甘泉大家都熟知,战神嘛。不过据我所知,战神的结局都不太好。”
“且说白起,长平坑了四十万赵卒,赢是赢了,可皇帝怕了,赐了剑让他自裁。还有卫青,封侯拜将,可到死都不敢回长安。为啥?因为他知道……手里有兵,就不是臣子。再有那李牧,韩信,霍去病……哪个不是前半生封狼居胥,后半生死得不明不白?”
“战功太盛,终究不祥。”
他说得轻,尾音却微微翘起,听着像是一把挂着什么的小勾子,上头淌的大抵是鲜红欲滴的血。
“傅甘泉生来便是天乾,十五随父征战,十七横扫北境,十八那年,三千骑兵踏平鞣趾三万重军。”
“但你们见过他的真面目吗?你们没看过,大抵连皇上也难窥其尊容,因为他一直戴着面具,因此有人说他丑,有人说他疯,也有人说他心怀异志……可这些都没关系,他只要赢。赢了,就什么都对。”
“但傅甘泉败了。那他便成了一个居功自傲的丑人,一个率军三万却全军覆没的丑人,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老头说得起劲,声音粗哑,却带着奇妙的韵律,仿佛某种咒。
下面坐着的人无一反驳,酒仍是一壶一壶地饮,只有一旁的小孩拉了拉他衣袖,问:“那他现在……是不是死了?”
老头叹了口气,做作地眯缝着黄豆小眼,露出一个酸溜溜的笑:“死倒未必……但活着的神明,一旦从神坛跌下来,就不如死了。”
说及此处,说书人装模作样地捋了捋他那羊须胡,引下一串黏糊鼻水,被他毫不嫌弃地抹在外衫上。不免有些心直口快之人骂他恶心,嚷嚷着非要这故弄玄虚的老东西说出个所以然来。
老头能说出的自然还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无非就是傅甘泉如何英姿飒爽克敌制胜,观众听得腻了,老头也讲腻了。
只有夜色如大漠的黄沙那般无言涌动。
今日傅甘泉大败的消息传来,酒肆的人出奇得多,众人在春夜中皆是挥汗如雨,似真似假地交流所谓皇室秘辛。可惜,随着夜深,酒肆也渐渐冷清,尤其是这老头案前。
酒肆常客都晓得这老头总带着股莫名其妙的孤芳自赏,整日只知讥讽当朝权臣以昭自己的清高气节。正因如此,这厮的说书总是惨淡收场,尤其是当他论及小将军傅甘泉时,他的桌板前那才叫一个门可罗雀。
傅甘泉何许人也?少年英才,仿佛生来就是为了领兵打仗,在战场杀伐决断,数次克敌制胜,可以说,当今貢朝的繁盛与他脱不了干系。
貢朝人受其庇佑,怎可能愿意听这臭烘烘的老头编排着酸溜溜不着边际的话讽刺自己心中的战神?
夜既已深了,老头瞄了眼台下零零落落几对不愿离去的野鸳鸯,慢悠悠地收摊,动作极缓,因为他注意到酒肆角落里有人始终没动。
那人穿一袭黑袍,神情懒散,倚着窗台看天,像压根没在听说书,修长指节缓缓敲击木凳扶手。老头终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那人若有所察,回望他一眼,绯薄的唇抿起,慢悠悠笑了。
“老头儿,你这书说得不太好听。若是被热衷于傅甘泉之人听到了,判定你胡言乱语,闹到最后怕要动刀子吧?”他笑着看向老头,将自己俊朗的轮廓落在那双昏花老眼中。
老头怔了怔,不堪其辱,气血上头间正要解释几句,那人却突然站起,慢步走来。
一步,两步。
近得能看清那双眼睛——桃花眼,漆黑,漂亮得刺眼,眼皮极薄,似乡间传言要成仙的黄皮子,眼皮翻转几转便把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说他戴面具,是怕人看见他的丑陋面孔?”
那人笑了,笑意不达眼底:“那你有没有想过,他是怕别人看见面具下的绝世容颜,吸引更多像我这样莫名其妙就要取人性命的簇拥者?”
老头一震,下意识后退。
那人却不逼近,只抬手理了理衣袖,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小孩:“神明若美得太过,就会引来亵渎,你说对不对?”
周遭好像归于一片寂静,衣香鬓影间,只有这一方小小天地近于凝滞,炎热的空气默不作声传递着属于天乾的,毫不掩饰的浓郁信香。
老头额头冒汗,脑中警铃大作——这个人不对劲。
他颈后干瘪的信腺处竟随着男子的动作传来挠心刺骨的痛意,像是要活过来了似的。
常仪的信腺和死物无差,唯一能让其产生些反应的只有天乾的信香,也就是说,眼前的男子是一个等级顶高的天乾。
天乾无论是在何处都稀少得屈指可数,因此民间皆说一门出天乾,王侯自天选,将相不由人。他们实在强大,可以利用自己的信香将常仪和坤泽随意揉圆搓扁,蛮不讲理地昭告天下自己拥有凌驾于众生的能力。因此,成为天乾也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但鸡窝里哪能飞出金凤凰,常仪和常仪的结合也绝无可能诞下一个天乾,天乾只存在于满是上位者的宫闱,诞生于身为天乾的皇亲国戚与娇滴滴的坤泽后妃之间。
明明这名年轻男子丝毫未提及自己的身份,也没有佩戴任何可彰显其身份的信物,对上位者没来由的浓厚恐惧还是压迫着老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裤子湿了一大片,瑟瑟颤抖,高呼饶命。
可还是迟了,下一刻,寒芒出鞘。
不是试探,不是恫吓。
那是真要命的招式。
老头连反应都来不及,喉咙一凉,鲜血飙出半尺。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只顾得上分出一只手捂住脖子便双腿失力软倒在地,用那双视线逐渐模糊的昏黄眸子眼睁睁看着那人慢悠悠收剑入鞘,语气极尽轻描淡写:“抱歉啊,正好被你碰上傅甘泉的狗腿子了,下辈子注意一点。”
“狗腿子”三字被天乾咬得极重,老头只听出一股浓浓的讽刺。他分辨不出男子在讽刺谁,他只知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冰凉。
鲜血蔓延至地砖,漆黑夜里开出一朵猩红的花,后知后觉的酒客尖叫着四散逃离。
这把剑大抵是世间少有的好剑,进入剑鞘时发出尖锐的嗡鸣,如璀璨的金刚散出幽幽寒光,又一瞬间隐没于平平无奇的外壳,安然敛起所有锋芒。
剑鞘刻着南邑世子……不,应当是南邑亲王的大名——许风尧。
酒肆外,一道鹰隼般的黑影划破愈发浓重的黑夜,惊动街角硕鼠,引得它们吱吱叫着逃窜。
暗卫破门而入,单膝跪地,沉声。
“殿下,三皇子宫变已起,南线两营被调空。”
黑袍男子点了点头,转身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夜街,微笑着应:“极好。”
属下却未离开,兀自跪地补充。
“傅甘泉不在大漠中,后勤部队只发现……数千具尸体。”
“那他在哪儿?”天乾似乎有些意外,眸中惊讶不加掩饰。
“在西疆落神坛失了踪迹,大抵是被敌军俘获了。”
天乾抬眸望向黑沉沉的苍穹,像注视一场注定崩塌的神迹,眸中充斥的尽是残酷的兴味,属下不敢抬头多看。
“去京城。我们忠心耿耿的傅将军自然会回来的。”
他抚了抚翘起一角的发丝,欣然一笑:“本王要去接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