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阿娘是我死对头?

    荀郁席地跪坐,上身伏在长公主腿上,脸埋在臂弯里,掩映在层层叠叠的宫裙裙摆中叫人看不见。


    长公主的指尖在她耳后和颈上流连,似乎爱极了这小小的女孩。


    冰凉的戒子滑过耳垂,荀郁听到头顶一道慵懒靡丽的声音响起:“我见你回来时,换了件月白的莲童冰纨帲……去个观子罢了,做什么打扮得跟花儿也似,非要招人眼目?莫非要我教教你什么叫洁身自好……?”


    那披风早在门外就解下了,荀郁始终不知长公主何来此等神通广大,总能知晓她身上种种小事,只是已经习惯罢了。


    然而这话实在有些冤枉她,莫说那虎皮披风已经蹭得破破烂烂再穿不得,纵是新换的这一身也不过无功无过,只是正常穿戴而已。


    然而荀郁知道长公主在这上头对她有种病态的严苛,此时辩解只会招来更严厉的惩罚。


    只不过短短的犹疑之间,那只暖玉般的手滑到她的后颈,在那处凹陷中激起一阵悚然恶寒,令荀郁几乎忍不住全身蜷起。


    随即,似有什么东西从后颈飞速游走,如电光流过一般,顺着她的脊柱摇摆着窜到肋下。


    荀郁眼前一黑,肋下骤然升起一阵钻心的剧痛,全身剧烈颤抖起来。


    仿佛被一只长满尖刺的蛆虫一口一口噬咬着心室表层的血肉,再从骨头上刮擦蠕动着爬过。


    脑袋里开始疯狂嘶喊,那是曾经无比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弥漫了四肢百骸,即便亲手杀死痛苦源头也未能洗去的恐惧和憎恶。


    在回来的短短几个月,她又被这噩梦俘虏了。


    “是……太子殿下、下山前……命人送来的。他说、他说……不想再看见老虎的……跟老虎有关的、东西。”


    长公主一定要听荀郁完整将话说完,然后才叹口气。


    “……既是太子谕令,你一个小小郡君无法违抗,也就罢了。只是且记住,阿郁。你只有这颗脑袋可堪一用,万万不要指望一些旁门左道。”


    她点点荀郁的发顶,“这里头的,远比外头那张脸靠得住。你只有这个,旁的什么都不是,知道吗?”


    “谢殿下、提点,阿郁、谨记……”


    几息之后,痛意渐渐消解,直到消失,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似乎好心好意等荀郁缓口气,遗忘掉那可怖的痛苦,长公主隔了半晌才继续道:“是了,叫你从郭氏那里打听吴王在破岗渎修埭之事,如何?”


    说到正事,荀郁总算松口气,便与长公主细细交代起来。


    一番议论往来,长公主总算满意点头:“也是你自己封地上的,记着多上点心。得了空去都水台取河道图并水经两卷,下个旬日我会考校。”


    次日荀郁便去了都水台。


    她并不惧怕这方面的“考校”,长公主虽严格,她却也总能叫其满意。


    从都水台回来的路上,荀郁拐去城中渠水往东的崇义里,进了一间小宅子。


    虽是民宅,尚有几分气派,只因长公主未曾在钱财上约束荀郁,也从不追究她将钱花在哪里,叫她习惯向来买东西只看自己觉着好的罢了。


    荀五早在里头候着,见着荀郁就迎了上来。


    “郡君!虽然被荀令君搅了,叫那老虎连院子都没出,幸亏这小老儿不知自己一人鬼鬼祟祟地寻了个空院落做什么,好歹叫属下平安无事地给抓来了!”


    荀郁听到那声“小老儿”,嘴角动了动,到底没开口,便推门进屋。


    里头坐着一鹤发鸡皮的老翁,穿一身道士袍,气咻咻地撑着下巴,另一手放在膝上,手指点个不停。


    荀郁进门,不等那老道士开口,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请程郎君救我性命!”


    老道士先是呆了一呆,随即跟针扎了屁股似的跳起来,吓得胡子都飞了。


    荀五张大了嘴看着荀郁,又看看那落在地上的一片胡子,一时不知该顾哪一头。


    “哪哪哪哪里来的小娃,贫道可不受这一跪!还有什么、什么‘程郎君’的是谁?我可不知道!我、贫道道号妙真是也!”


    “郡君!”荀五也上前一步,却不敢就伸手去扶。


    荀郁也看见那片胡子,漆黑的眼睛转到那道士脸上,道:“先生能解我身上奇毒,便是我再生父母,当得一跪。至于那程郎君,不知也罢,先生想是谁就是谁。”


    道士眉毛抖了抖:“我、我先听你说说就是,你赶紧起来!”


    荀郁从善如流站起:“先前冒犯了先生还请恕罪,实是事出有因,我没法儿光明正大拜访先生。只是性命攸关,才出此下策,还望先生见谅。”


    荀五却似听了何等天方夜谭:“解毒?郡君……这不是个、庸医吗?”


    原来此人就是日前那个治残了王家七郎,又被王十二郎寻了晦气的妙真道士。


    事情自然没有那样简单,那王七的腿本就无力回天,若不截肢,恐怕性命都有危险。时人不解其中道理,才以为他是庸医罢了。


    多亏了前世的经历,才叫荀郁早便寻见此人。


    妙真道士本名程鲤,他本人虽名声不显,却有个了不得的师父——抱朴医仙何道龄,又称见素仙姑。


    何道龄是荀煦旧友,也是这世上除荀郁之外唯一知晓荀煦乃女儿身之人,然六年前因一血案遭受牵连,不幸身死。


    程鲤继承了师父的医术,一手四合八纲的本领已臻化境,然而师父死后领了遗命,一辈子只在洛阳做个假道士,时而为荀煦看看病罢了。


    荀郁上辈子的命,就是给这程鲤救下的。


    听到荀五有眼无珠的话,程鲤气得想吹胡子,却发现胡子已经不见,只得悻悻道:“不错,贫道不过是个‘庸医’罢了,哪里当得起女郎这般?”


    “我知晓先生有意精进医术,只是碍于先师遗愿,不得已才隐姓埋名罢了。”


    荀郁抛出诱饵:“我有法子叫先生可以继续修习,在这洛阳想诊谁便诊谁,想看什么医书,想要什么药材,我都可以寻来。”


    只有外出游历是万万不能的,她不能把荀煦的专用大夫放走。


    “况且我身上也是奇症,想必先生定是有兴趣的!”


    程鲤也是第一次见人为自己身上的病症如此得意,一时有些被唬住,道:“那……女郎且给我看看?”


    荀郁上前,在程鲤旁边坐下伸手。


    程鲤诊看半晌,把把脉,看看脖子,最后又要看荀郁的后背。


    荀郁叫荀五出去,换画梅进来。折腾一通,程鲤终于道:“与其说是奇毒,我看着……倒像是那传说中的蛊毒。只是我当初在西南待的时日不长,走马观花,未能通晓那蛊术之妙,眼下看不出这蛊毒正体,也不知晓解法。”


    荀郁两眼放光:“我就知道先生能看出门道。不必担心,您定能找出解法的!”


    见荀郁一副比他自己更相信他的样子,程鲤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只是他实在对这症状感兴趣,便接着问道:“这蛊毒可曾发作过,发作时是什么情形?”


    荀郁一手伸得有些发麻,缓缓握了拳,道:“有人可以随心意引动蛊虫。若不曾刻意引发,次月朔日便会发作得更厉害,如撕肝裂肺,刮骨剖心。”


    程鲤低头看着小小拳头上细细的青脉,不敢问那“有人”是谁人。这高门深户里的暗刀影剑,他已经从师父身上品鉴太多。


    “你条件都开得这么好了,我……会尽力就是。唔,还有一事……”


    “荀令君那头,也劳驾先生多多上心了。我自然不会妨碍先生践行先师遗命,是了,荀令君的身份也不会再有旁人知晓。”


    程鲤苦笑:“你真是……将我底裤都扒完了!”


    荀郁毫无歉意,不这般如何能镇住他、顺利说服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此作风已成为荀郁其人的一部分。


    解决自己的生死大事后,荀郁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布下一个局。


    长公主此番未能彻底解决太子,却并非一无所获。


    原本站在太子一边的太原王氏因王七之事,与太子有了芥蒂,只待再出几招,就能彻底将他们与太子割裂。之后是收归己用还是彻底打散,只在长公主一念之间。


    荀郁知道,那下一招就出在元日宫内的大宴上。


    她想要获得荀煦信任,就要与太子结盟。所以她预备解决王家之事,将之作为敲门砖,让太子接受自己。


    腊日来归,幽州刺史王澄日前也回了洛阳。为了接风洗尘,沟通亲朋,府中大宴宾客。


    自从长公主请封了一位丹阳郡君之后,往日不敢直接邀约公主的都有了新门路。整个腊月里,长公主府不知接见了多少家下人,其中有许多邀请的便是荀郁。


    王家也是其中之一。


    荀郁几个月前就开始与王家四娘子交游,如今借着父亲归家,王四娘子也想与自己的朋友见上一见。


    荀郁欣然应邀,便在当日乘着牛车到了王家。


    王四娘子是王澄的老来子,养得聪慧活泼。虽然年纪不大,眼光却颇有几分刁钻,因此朋友并不多。


    荀郁是个成了精的,最知晓怎么笼络这些小娘子,拿下一个王四娘子根本不在话下。


    不管其他客人,拉着荀郁进了自己屋子,王四娘子就拉着荀郁的手,心疼道:“又叫你穿得这样,真不知长公主殿下究竟是否真的疼你。”


    荀郁今日穿了件青碧的菱纹织锦半袖衫并厚绢复裙,外搭一件平平常常的羊羔裘领,虽不华贵却也不跌份,起码当得上郡君的穿着,只不知王四娘子的“这样”是哪样,话里竟有几分那位太子的风范。


    她冲王四娘子腼腆一笑:“暖和就好了,殿下知晓我是最怕冷的,给我穿的便都是这样儿。”


    “那你可来对了,我屋里是全洛阳最暖和的地儿!”王四娘子拍拍胸脯,“是了,我再叫她们多添几个炉子。”


    风风火火地,说罢便跳出屋子去。


    荀郁笑容淡下,转头向自己另一个侍女写兰问道:“荀六去了吗?”


    写兰道:“早便去了,郡君随时可以安排。”


    荀郁点头,等王四娘子再蹦回来时,脸上又挂上了真切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