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阿娘是我死对头?

    老虎冲进来的时候,荀煦正在房中,听到动静便取了剑出门来。


    那老虎本已受了重伤,荀煦一剑就结果了它。


    她一眼便知事有蹊跷,于是在院内细细巡察一番。


    待她找到那块作恶的香饼,尚未细究,便听见院外来了人,出门探看,不料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娘子。


    当下垂了手,将沾血的剑收在身后,不叫小孩看见。


    她看了眼荀郁身后的画梅荀二,目光又落在荀郁脸上:“这位是……”


    此时的荀煦任中书令。


    中书省设在禁苑,为天子近臣,地位机要,又被称为“凤凰池”。


    这位荀令君颇受天子信重,治政手段了得,光风霁月,得众人仰慕,洛阳人称“凤凰郎”。


    荀郁从来不在那些人之列,前世更是常常直呼荀煦大名。


    然而当下她却也有些拘谨,勉强压下心绪行礼:“荀、荀令君。”


    竟忘了自报家门。


    荀煦被一眼认出,觉得自己也要认得对方才不算失礼。


    寻遍记忆角落,才想起似乎有一个可以出现在此地的小娘子:“见过丹阳郡君。”


    忽然一阵夜风拂过,荀煦微顿,一双眼在荀郁身上扫过,却没说别的,只道:“山中野物放肆,还请郡君小心,莫要随意走动。”


    荀郁听着这句看似关心的话语,心中酸涩,只觉着各色情绪纷涌而出,叫她喉咙干涩发紧。


    她没想到,也没打算这样早便碰见荀煦。


    *


    泰始四年春。


    荀郁立在路边,看着一队押送流放犯人的牛车往城外去。


    天下着小雨,荀郁不曾撑伞,侍女画梅被勒令不许靠近,擎着伞在几步外急切地望着这边。


    这被判流放的乃是北军中侯崔寔三族内的女眷,崔氏家中男子皆已打入死牢,只待秋后问斩。


    荀郁在雨幕中睁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春日的细雨将她的双眼洗得越发漆黑,只盯着队伍当中逐渐接近的一个神色憔悴的妙龄少女。


    洛阳人皆知,崔家最受宠爱的二娘子与长公主府的丹阳郡君形影不离,乃闺中密友。


    二人脾气秉性确实十分相和,荀郁待崔二娘子何等友善,崔二娘子也对荀郁百般信任。


    荀郁便是靠着这曾关系,通过崔二娘子一点一滴收集到崔寔的把柄,酝酿良久,一击即中。


    崔二娘子并不了解家中公事,直到今日也未尝知晓自家为何落到这个地步,更不能勘明这一切的背后推手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一片深情厚谊,落得这么样结局,旁人都不胜唏嘘,何况那罪魁祸首。


    但荀郁并不是为送崔二娘子而来。


    此时她回到洛阳已有两年,暗中查明中书令荀煦就是当年抛下自己的生母,便着力报复。之后与荀煦隔空交手了几次,两人却未曾照面。


    前几日,她安插在荀煦身边的眼线探听到一条并不重要的消息,说是荀煦曾吩咐家仆准备一些路途可用的器物,待出了牢房后送予崔家那些小娘子,这最佳时机自然就是出城的路途中。


    得到消息的荀郁心火上涌——她对素不相识的小娘子都可以体贴备至,为何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那样残忍?


    本不想搭理,消息也即刻在烛台上点了燃尽,到了当天,荀郁却不由自主来到这里。


    果不其然,一个不起眼的布衣苍头路过车队,崔二娘子怀中就多了一个包袱。


    荀郁看见那有些眼熟的包袱皮,模糊的念头从脑中划过,未及细思,眼前雨帘拉远,一角纸伞遮在自己头顶。


    雨幕中的崔二娘子认出这是好友常用的锦缎,泪水一涌而出,将包袱抱在怀中放声痛哭。


    荀郁一动不动目送她远去,才回过头。


    身后是一个眉目清澈,温润如玉的青年,一手撑着伞,正低头向她看来,那双清水般的眸子里难得有几分沉郁。


    时隔近十年,历经无数漂泊痛苦,荀郁终于再次听到自己阿娘的声音:


    “郡君。多行不义,必有悔伤……真心难得,还望好自为之。”


    *


    荀郁也没想到,自己重新活过来行的第一个“不义”,就落在了荀煦头上。


    她愣愣看了会儿荀煦的脸,脑袋还没整理清楚,只凭本能道:“是、山上的老虎下来了?郎君……可有受伤?”


    “多谢郡君垂心,一切无碍。下官尚有武艺傍身,且此虎……”本也有重伤在身。


    荀煦犹豫了一下,她已知晓太子重伤下山之事,尚未前去拜见。


    这老虎伤得厉害,想必就是太子遭遇的那一只,而丹阳郡君身上却有跟这香饼一样的气息……


    暂未想通此事深浅,荀煦打算揭过不提:“此虎如今已无法作恶,郡君无需挂心。入夜已深,还请安心回去歇息。”


    荀郁舍不得就走,她当即道:“郎君可否……把那个还给我?”


    拿手指着荀煦的剑,确切地说,是剑上的引虎香。


    荀煦有些意外于荀郁的直白,低头看了一眼,道:“此物不善,郡君不如交由下官处置。虽说‘一山不容二虎’,难保不会另有小虎或其他野兽被吸引,还需立刻销毁,以免伤及他人。”


    荀郁知道荀煦虽然清正,却不刚硬,有时甚至称得上圆滑,却也未尝想到她会如无事发生一般避而不谈。


    她明明就差指着自己鼻子说“这是我干的”了。


    就算她不说,荀煦也已察觉,所以不如主动提出。


    这其实是荀郁惯用的招数——抛出一个刺激人的话头,再观摩对方的反应。


    可惜荀煦的反应竟是“没有反应”。


    “咳,”荀郁没办法,“便随郎君处置罢了。我只想叫郎君知晓,我并无害你之意。”


    荀煦只是淡淡的:“郡君请回罢。”


    “也没想害太子殿下。”


    “……”


    荀煦这才抬眼,认真打量了荀郁一番。


    终于道:“下官虽不知郡君有何苦衷,然而此等暗箭伤人之事,终有一日会反伤自身。且为您自己,还望郡君好自为之。”


    又是“好自为之”……!


    荀郁绝望地回到客房,两眼睁了一夜,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没能开个好局。


    荀煦是个奇人。


    此时人人都当她是个不知世事的童子,但荀煦不会。


    上一世的荀煦就从未将她当作小孩看待,也从不认为她做坏事都是迫于无奈,让荀煦放下戒心比登天还难。


    这次更是一开始便叫她认定自己居心不良,想获得信任更是无从谈起。


    想来想去,荀郁觉得自己争取司马丹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如今朝中分为两股势力,一边是以长公主为首,在十年前一场战争中联合抗敌、保住大晋的“救国世家”联盟;另一边,则是未能在那次战争中有所表现,目前被五大救国世家稳压一头、权力分散的其他家族。


    为了师出有名,不论哪方世家,面上都要依托皇室司马氏。


    救国世家们推出的旗帜就是武陵长公主司马衍子,而其他世家则名义上以皇帝为尊。


    荀煦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边。


    荀煦出身颍川荀氏,虽是百年望族,却不在五大世家之列,原本在洛阳的族人都迁回故郡,几乎在朝中无人,可称凋败。


    不仅如此,荀煦在外游学时,因与寒门女子成婚,婚姻失类,被族中断绝了关系。如今虽已与那女子和离,却已不再算是荀氏之人。


    如此看来,荀煦算是半个孤家寒门。


    世家子做官讲究清贵,通常任的都是些远离庶务而地位尊贵的“清官”;


    寒门中人则大多做的是“浊官”,位卑责重,日无闲暇。


    浊官们天生与世家士人立场相对,却又需要位高权重之人在朝中为他们说话,荀煦就是最好的人选。


    又因诸般实务掌握在手中,浊官们的权力其实是不小的。


    因此尽管世家不曾将寒门贱姓放在眼里,另一股以荀煦为首的力量,却在水面下暗暗酝酿了。


    虽然此时朝中无人知晓,荀郁却知道,荀煦是将希望寄托在太子身上的。


    世家占田,隐藏大量民户,导致国库空虚,无力养兵。民治边防都要仰仗世家之力,真正出事时,世家却又会各自爱惜羽翼,而将百姓置于水火之中。


    荀煦想要改变这番局面,就要将权力收归皇室。可现在龙椅上那位官家只是长公主扶起来的一个傀儡,甘心享乐,不理俗世。


    与之相比,太子司马丹与世家捆绑不深,外加经常游历在外,很符合荀煦所认为“知天必知民”的形象,显见的是个好苗子。


    即便稍有不足,勤加培养,必能担当大任。


    这就是为何荀郁会向她提到太子。


    若与太子成为同一阵营,不说博得信任,至少能防止荀煦主动出手对付她。


    但重伤的司马丹早已下山寻医去了,她在这观中也再无别的要事。


    陪郭氏走完过场,荀郁便返回了公主府。


    冬日的空气清冽而纯净,公主府中的梅树开得正烈,使得这清冽之间多了缕缕沁人心脾的断香,仿佛能够涤荡人心,洗净胸中浊气。


    本是极好的光景,然而无论秋冬春夏,朝暮晴雪,只要踏进这扇门,荀郁就喘不过气。


    她缓慢前行,穿过数道门,停在一座并不敞阔的屋舍前。


    解下多的外衣交给侍女,荀郁推门进去。


    当朝最尊贵的女子,摄政长公主司马衍子正坐在书案后检阅几份信件。


    艳丽的裙摆在鹿绒毯子上铺开,香炉蒸腾的细烟旁,白皙明丽的美人面缓缓抬起,一双妖艳的丹凤眼向荀郁看来。


    虽是隆冬腊月,但这间小屋子点了好几个暖炉,因此丝毫不见寒冷。


    荀郁却几不可见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好像灵魂已经出窍,呆呆地飘在旁边,冷眼看着自己宛若一具行尸走肉,摆出最完美的略带羞怯的微笑,上前几步跪到长公主膝边,像一只充满依恋和信赖的萨珊狗儿,伏在了长公主的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