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品:《阿娘是我死对头?

    开宴之后,荀郁随王四娘子一道入席。


    此时并不如何讲究男女有别,两边席面不过一墙之隔,时不时能听到那头传来王澄的朗声大笑。


    荀郁听着那笑声,不由道:“使君真是豪迈不群。”


    王四娘子哈哈一声,那声气竟不逊色父亲:“阿耶今日高兴呢。又是一年平安归来,还见到这许多旧友。”


    刺史领兵,王澄都督幽州军事,乃半个武官。且幽州北接鲜卑,又是兵戈征伐之地,王澄惯于点将练兵,脾气火爆,很有些武将风范。虽与时下讲究的名士风流并不相和,只因今日来的本都是与他相交之人,便越加放肆不羁。


    “虽说今日少了那些穷讲究的,不过我却听闻那凤凰郎也来了呢。”王四娘子给荀郁夹了块花饼,“往日不曾在意,这回问了才知道,原来他年年都会来拜访我阿耶。难不成凤凰郎对幽州也有见解?不是我瞧不上阿耶,我可不觉着阿耶跟凤凰郎像是一路人。”


    荀郁的筷子僵在半空。


    她也不知原来荀煦跟王澄还有交情,只因王澄上一世早便死了。


    就在这时,写兰悄悄过来,俯身在荀郁耳边道:“果如郡君所说,那两人有事。这还在王家院内呢,那杨三就动手动脚起来了。”


    荀郁道:“王澄可以过去了,只他一人。叫荀六看着点,别叫事情闹大。”


    写兰领命退下。


    “阿郁,你发什么呆?”


    荀郁回神,看向王四娘子,居然有些犹豫起来。


    王澄的正妻、王四娘子的亲母出身武威贾氏,脾气与王澄不相上下。二人自有一番故事,却十分俗套:贾氏与王澄关系并不融洽,成婚乃父母之命,说来无非世家联姻罢了。成婚之前,贾氏有一青梅竹马,便是那杨家的杨三。因王澄常年在外,贾杨二人便将那旧年的交情拾了起来。


    荀郁此行倒也无甚大计划,便是要向王澄揭破此事而已。


    虽说贾杨二人伤风败俗,王澄自己却也不干净,他在幽州另外养了一个,以妻相待,连儿女都有了一对。此事贾氏也有所察觉。


    这般你来我往的,此番撞破,纵然是两头狮子对上,也不会有人想将事情闹开。


    然而上一世未有这出。


    年后元日大宴上,那杨三一杯毒酒送王澄下了黄泉。后来王家才发现贾杨二人之事,认定此乃奸夫杀人,又私下逼死贾氏,穷追猛打将杨三下狱,王杨彻底结下死仇,贾家也一身晦气,三家再无往来。


    王家乃太子一党,杨家却是皇后母族。两家原本同气连枝,唇齿相依,只是中间隔了两条相当的人命,是再无人能拉下这个脸。


    事情表象之下往往另有一番道理。杨三那杯毒酒实非他所为,不必说,自然是长公主出手。既叫杨家受了打击,又令王贾两家因杨家之故疏远了太子,计策虽简单,效果却奇佳。


    虽说后来荀郁嫁给太子,长公主也曾感慨过当初不该做得这么绝,然而人无先知,只看眼前,这一手实在精彩绝伦。


    荀郁想要干预此事,又不能动作太明显,且眼下对宫中也插不上手,才将目光放到今日。方才她便是叫了随自己入府的荀六前去布置,争取提前事发,以免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


    荀六是个面甜心黑的,叫他去做这种事必然滴水不漏,手到擒来。荀郁本想去看个热闹,却又想到王四娘子肯定要跟着自己。


    有四娘子在场,其实更易稳住局面,对荀郁来说是有好处的,只是那场面想必不会好看——尤其对王四娘子来说。


    看着王四娘子无忧无虑的笑脸,荀郁暗叹一声,道:“我只是觉着这花饼实在甜美,竟不知冬季里哪里来的鲜花?”


    王四娘子复又开怀,兴高采烈地向荀郁介绍起来。


    罢了罢了,万一她跑去又撞上荀煦了呢?可不敢再惹她的眼了!


    事后再听荀六禀报,说是那贾氏与王澄大吵一架,却果然并未闹开,只是王杨二人从此结下梁子罢了。


    这般风平浪静到了元日前朝夜中,长公主带荀郁进宫赴宴。


    太极殿前灯火通明,灿若星河。鼓乐齐鸣之后百官贺拜,舞乐翩翩。


    托长公主的福,荀郁的坐席位置无比崇高,一抬头便是皇帝一家三口。


    ——本该是这样,然而皇帝并未出席。


    司马丹上头一个兄长,下头一个弟弟,都已夭折,他便是杨皇后的宝贝,带着一道入席。


    见了荀郁,杨皇后笑道:“这便是丹阳了?我一眼便知是个兰心蕙性的,也就是殿下才能从那苦寒之地寻得这般仙姿玉质的可人儿。”


    长公主将荀郁揽到怀中,握着她的肩道:“今年我虽也身边有人了,可不敢与皇后一较高下。太子才是越见圣质端方了。”


    司马丹今日好生打扮,面如白玉,唇若点朱,十分称皇后之意。一双眼睛亮如点漆,在荀郁身上扫过,原本通身气派风度颇有世家贵子风范,一开口却变了味儿:“你今日怎的又穿戴得这般不起眼?像只灰貉子。”


    皇后色变:“阿朱!”


    荀郁原本又戴上那副在长公主身边的完美假面,一颦一笑堪称完美,司马丹一句话差点儿叫她没绷住。


    原来太子并不止对她的老虎皮有意见,不论穿了什么都要指点两句。


    “唤孤作甚,母亲不见旁人都是金银珠翠,绒花灵蛇的,她头上竟只一根丝带。”


    长公主面上的笑淡去,却不接这个话:“我竟不知,太子与阿郁已见过了?”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司马丹也不戳穿:“阿郁……这是阿妹的小字儿?姑姑有所不知,前几日在北邙山上,孤曾与阿郁一同打了老虎呢。”


    他改口倒快。


    “是么?那倒真是……有番交情。”长公主垂眼,掠过荀郁面上,倒并未看出什么。她看司马丹似乎并未察觉,始终只以为巧合罢了,便也不欲多说。


    司马丹大大咧咧,不知者无畏的,皇后却不敢招惹长公主,便是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丹阳郡君她也不敢冒犯,此时冷汗都出了一身,拉拉司马丹道:“阿朱便是喜欢妹妹,之后带她出去看灯便是了。岂不闻‘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这宫中灯树向来得四方大赞,便是外国来使也年年惊羡的。丹阳从前在北地,想来未曾见过。”


    见话头早已支去天涯海角,司马丹也不再纠结荀郁的打扮,点头道:“这是自然。”


    皇帝不在,此地最大的便是长公主。当然纵使皇帝在,长公主也不过给他几分面子而已,见过太子,便无其他需要拜见之人。


    如此总算落了席。不多时,便听前头来报。


    长公主的仆从禀报消息很少避着荀郁,荀郁也不知晓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从何而来,想来只能因长公主将她的命攥在了手里,便不怕别的了。这算是长公主的一种培养手段,也多亏如此,叫荀郁常常及时得知些原本不好探得的消息。


    譬如此刻,她便听到官员的席上起了纠纷。


    这一次,王澄非但没有领受杨三的敬酒,反倒掠美在前,抢先一杯酒泼到杨三脸上,两人便打了起来。


    荀郁默默吐了口气:顺利就好。


    不意长公主的声音突然在旁响起,她似乎只片刻思考便看穿一切。


    “……王杨两家起了矛盾,我却尚未听闻,想必事出不久,大概就是日前王家宴上。阿郁去参宴回来报我,却未尝听你只字。”长公主的目光冷冷投来:“纵然非是知情不报,也该治你个失察之过,阿郁觉着呢?”


    那声音低低柔柔的,却像淬了冰,荀郁不由得一颤,筷子竟啪嗒滚落。


    其实到此为止,倒还在荀郁意料之内。


    被察觉也是无法,任谁也不能想到她的真正目的指向长公主这一手无人知晓的暗刀,只会当她办事不力。


    左不过惹怒了长公主,回去再叫她吃番苦头罢了。


    然而刚巧旁边一个侍女被这声音一惊,也跪在了地上。


    长公主扫了一眼那侍女:“殿前失仪,这般没规矩的奴婢也能留在太极殿?是了,眼前便有个将功补过的好机会……阿郁。”


    长公主召来荀二,将他腰间佩刀缓缓拔出。


    察觉到长公主的意思,荀郁渐渐战栗起来,恶寒欲呕,却不敢表露。


    荀二僵着身子,然而无从反抗,身不由己地看着自己的刀被交到荀郁手上。


    “没用的东西就该当即解决,阿郁……你明白罢?”


    荀郁点头接过长刀,握住刀柄,缓缓站起身。


    这并非将功补过,只是惩罚罢了。


    她愣愣地盯着那个大祸临头的侍女,却不知司马丹正紧皱了眉头,又惊又疑地望着这边。


    单看这辈子,与长公主相遇还不过一年,但对此时的荀郁来说,却已过了二十多年。


    只是那记忆不肯淡去,此情此景之下,便叫她清晰地记了起来。


    彼时她不过鲜卑军帐中一个小小汉奴,看得上眼便养着玩玩,兴头过了就一刀捅穿,随便丢在哪方草甸上了事。


    幸亏她命大,又叫别的鲜卑人捡了去,从此似个真正的鲜卑人般混着日子罢了。


    几年过去,忽有一日,一支汉军杀入草原,荀郁命大未被乱刀砍死,反倒叫洗了干净,送到长公主帐中。


    只是洗也是白洗,长公主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指着地上两个伤痕累累血葫芦似的鲜卑小孩道:


    “杀了他们,证明你是汉人,我便带你回家。”


    后头的情形已然记不清晰,但结果十分的显然。长公主不仅带她回来,给她一个家,还给了她无比尊荣的地位。


    她还道这辈子不再杀人,便能清清白白活下去,今日才想起,早在她回来之前,这双手就已沾上血了。


    是了,不过杀人而已,她杀的人还少吗?


    不过她手上性命虽多,由她亲自动手的却想不起来几个。该怎么动刀,还得好好回忆一番才是。


    这等紧要关头,怎的脑袋就不好使,死活想不起她是如何解决那两个鲜卑小童的?


    就在荀郁将要走到那侍女跟前时,上头突然响起一道明亮的高声:


    “来人——!”


    荀郁回头,发现居然是司马丹。


    长公主也将视线投过去,丹凤眼里闪过一道疑虑。


    “姑姑说得对,这奴婢实在该罚。就叫她去太仓做两个月搬粮的苦工罢!来人,把这贱奴拖下去!”


    这罚得没头没脑的,倒很有太子的风范。


    皇后皱眉:“阿朱这是做什么?你姑姑吩咐,何尝要你多嘴?”


    司马丹走下去,狠狠瞪了一眼旁边一个犹犹豫豫不敢动作的侍卫,在他身上踹了一脚:“叫你把人拖下去!”


    侍卫们总算动作起来,一拥而上,很快面前就空阔起来。


    长公主冷眼看着这一切。她自然可以训斥阻拦司马丹,但为些小事对太子不敬,留人口实,并不明智。


    司马丹踱到荀郁身边,伸手去取她手中的刀,碰到荀郁的手背,却是一惊。


    同样是冬日,前几天他在北邙山上牵的荀郁的手还是柔软温热的一团,此时却像冰块也似,差点让他打了个寒战。


    今日从见面起,荀郁就是一副淡淡微笑,始终婉婉有仪的模样,司马丹还以为她又在憋坏,维持她那个“不善官话”的形象。便是拿了刀也不见手抖,表情甚是平静,似乎长公主只是叫她吃块豆腐。


    司马丹并未察觉荀郁哪里不对,只是他自己不想看荀郁杀人,便出言阻拦而已。


    眼下这丫头又是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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