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童献瑞(3)

作品:《青州碎玉

    丹州城外一百里,黄土斜坡下一间小小客栈。


    灶膛里烧着暖烘烘的柴火,掌柜手腕一沉一收,从冒着洋洋热气的锅子里捞了一碗素面端给沈凝玉。


    清汤寡水称不上好吃,但沈凝玉也不挑,搅动筷子几下就呲溜了个干净。昨日从牢房里出来,连着赶了一天的山路,可算是吃上碗热食,沈凝玉饿得很,自然也顾不得什么吃相。


    星参是在沈凝玉吃的差不多时赶来的,沈凝玉豪放的吃相令他微微侧目,说了句:“沈姑娘和从前很不一样。”


    肚子里暖意洋洋,沈凝玉人也有些懒散,“星参啊,咱俩这回统共才见了两次,这句话都听你说三回了,能不能说点别的。”


    沈凝玉撇了撇嘴,当然不一样咯。从前她是千呼百应的大小姐,伸伸手就有人把饭喂到嘴边,哪懂什么饥啊饿啊的。在鼠巷里活了三年,日日与人抢食,别说是碗素面了,便是能抢到块干净的饼子,沈凝玉都要夸自己是个人物。


    能从那种地方爬上来,她可不就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嘛。这么想着,沈凝玉忽然就高兴了,心底泛上来的酸楚被她抛出脑后。


    星参递给沈凝玉一本账簿,“来福什么都招了,和姑娘推断的一样。只不过他不知道金童像里藏着薛兆的账本。”


    沈凝玉有些惊讶,“你是怎么推断出金像在陆夫人那的?”


    昨夜沈凝玉走的急,没来得及告诉星参她觉得金像位置,本想着寻人递个话给他,没想到星参的动作比她想的要快。


    星参老实道:“我没推断,我捉了来福揍了他一顿。”


    沈凝玉顿时哑然,这确实不失为一个简单粗暴的好办法。沈凝玉忽又想到另一件事,问道:“你见到来福时,可觉得有什么异样?”


    来福易容成陆良,骗过了所有人。天下之大奇技绝活五花八门,单只说易容之术,没有哪种技法能比得上观月楼的“描皮锻骨”之术。


    沈凝玉只学了“描皮”,只能将样貌改变成另一个人,但来福却连身形都完全变成了陆良,可师父说“锻骨”之术早已失传,沈凝玉怀疑此人和观月楼有关。


    星参仔细想了想,否认道:“倒没有发现有异常。”


    沈凝玉留了个心眼,准备等回观月楼仔细查一查。星参一手摁在账本上,一手递给沈凝玉纸笔,“沈姑娘,账本我需要带回去给大人,姑娘若想带走,劳烦抄上一份。”


    沈凝玉眯着眼睛笑得像只小狐狸,“可真是不巧,手废了写不了字。”见星参不信,沈凝玉撩起袖子,皓腕之上一道道狰狞的伤疤如百足蜈蚣抱臂而栖。


    沈凝玉将纸笔一推,懒洋洋往后一靠,“星参啊,把你那可怜我的神色收一收,有这时间多抄两页纸都能打消一些你那多疑的主子的顾虑。”


    “谢兰溪不是好糊弄的人,你离开了这么久,他能不起疑?”


    山野间天气变幻莫测,向来是风雨骤临,这几句话的功夫外头就下了场不小的雨。


    星参眉头紧锁,奋笔疾书。


    沈凝玉吃茶听雨,好不快活。


    沈凝玉歪着头,想到师兄总是把缘法挂在嘴边。这星参可不就是突然出现的缘法,她原本困在牢狱中正想寻求脱身之法,星参找到她,对她说了一些话。


    “沈姑娘,你没死真好,可是你不该出现在侯爷面前。当年的事情侯爷对你有愧,对沈家有愧,可是他已经放下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沈姑娘,你不在的时候,侯爷有了此生挚爱。沈姑娘你的出现会搅乱侯爷宁静的生活。”


    “我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告诉侯爷你还活着z。”


    作为交换嘛,星参不仅要将她带出丹州,还要替她找到薛兆的账本。


    做成这样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沈凝玉心情好得很,唇边漾出了极灿烂的笑容。她本就生的好看,这一笑眉眼生动飞扬,如红梅映雪,招魂夺魄。


    山中雨景看久了有些无趣,沈凝玉好奇问道:“这次怎么没见星斗,你们两兄妹不是一向形影不离的吗?”


    沈凝玉原是随口一问,星参这人闷葫芦一个,也就在谢兰溪面前能说个囫囵话。以前每每他两一起出现时,沈凝玉就忍不住拉出星斗来对比,明明是双生子,怎么星斗就那么可爱那么爱说话呢。


    “襄平一战,星斗没了。”


    沈凝玉一怔,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消失,这次轮到她变成哑巴了。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够。


    亲人离世之痛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劝慰的。


    好在这一次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星参很快将抄完的账本整理好交给沈凝玉,“沈姑娘,希望你信守承诺。”


    沈凝玉莞尔一笑,“自然。”不会守诺。


    星参走后,沈凝玉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当年沈家灭门,谢兰溪首当其冲。这样的血海深仇横他凭什么放下,他又凭什么能过上宁静祥和的日子。


    沈凝玉眸若寒冰,怒气在心头爆发,她捂住胸口,吐了一口乌血。


    身后走出一人,是方才在后厨中捞面的掌柜,不过几步之间他的样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待走到沈凝玉身边时,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这人正是沈凝玉的师兄裴宜年,此间客栈也是观月楼的暗桩据点之一。


    沈凝玉眉间戾气还未散尽,“我让九黎在这里接应我,师兄怎么亲自来了?”


    裴宜年道:“我不放心你。”


    沈凝玉字字珠玑,“是师兄不放心我,还是师父怕我背着他见谢兰溪派你来监视我?”


    裴宜年很明显露出不悦之色,“阿玉,你总把我想的那么坏。”


    沈凝玉唇边还挂着血,像一朵颓靡的彼岸花,裴宜年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声音里不自觉多了一丝温柔,“师妹,我们不必每次见面都如此针锋相对。”


    “比如今天,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难处。谢兰溪的侍卫孤身一人前来,我想帮你杀了他,你偏不让。”


    沈凝玉拭去唇角血迹,冷笑着翻开账本中夹着的一条纸页丢了过去,“裴宜年,你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其实你早就暴露了。你觉得凭你带的这六只阿猫阿狗就能杀的了他吗?”


    裴宜年展开纸条,脸色顿时一黑,只见上面写着:沈姑娘,看在你的面子上,客栈里那七个人的人头我先不收了。


    沈凝玉无心于他纠缠,“裴宜年,带着你的人滚,我这里不需要你。”


    沈凝玉扭头上楼,婀娜背影消失走拐角之处,许久,裴宜年才动了动嘴角,狠戾之色爬上瞳孔,薄唇吐出几个字:“如此瞧不起我,我便杀了他给你瞧瞧。”


    *


    谢兰溪房中只掌了一盏灯,星参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一片微光中中,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星参略去了沈凝玉的身份,将金像案一五一十复述给谢兰溪,待说到那名叫做阿花的婢女如何机敏过人在牢狱之中递出消息,又说到薛兆欲将她屈打成招为“陆良”脱罪,谢兰溪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谢兰溪的语气是惯常的平缓:“寻一处好坟地,将她葬了吧。”


    星参应了,抬眸间藏不住担忧之色,侯爷虽看着与平常无异,但星参能感觉到,侯爷很不高兴。


    谢兰溪仔细翻看账本,某处落笔寥寥,但却让他眉头一拧,上面写着:建安十年,陆府向花都孙氏米行购新米万石,旧米两万石用于施粥赈灾。可就星参走访民间带回来的消息可知,当年蝗灾饿殍遍野,陆府虽开仓放粮,却不过一月一回,所耗费粮食不过百石。


    谢兰溪握着账本的食指轻轻扣了扣,“将薛兆就地斩杀,替我修书一封告知陛下。”


    星参一一记下,又问道:“可要为侯爷备好车马回京?”


    再有一月便是昶平伯爵府章大姑娘的生辰,谢、章两家既然定下了婚事,谢兰溪于情于理都该在生辰宴上露个面,以示对章大姑娘的看重。


    谢兰溪只顾着翻阅账本,头也不抬:“不急着回京,明日随我去花都。”


    星参有心想提醒谢兰溪,但又觉得侯爷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也许心中早就想好了要如何安排行程给章大姑娘过生辰。


    正想着,谢兰溪冷不丁忽然开口:“星参,走近些。”


    星参一瞬间提起了一颗心:“侯爷…”


    谢兰溪合上账本,似笑非笑,“星参,你以为站的远就闻不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吗?”


    “杀几个杂鱼烂虾,竟让你受了这样重的伤么。”


    “告诉我,你到底见了谁。”


    “那个人是…她吗?”谢兰溪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两个在他梦中徘徊了千百次的字。


    星参僵了一瞬,只觉得自己如溺毙之人般呼吸不畅,星参吊着一颗心,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全盘托出。


    “侯爷,她并非是沈小姐。当年您亲手葬了沈小姐,属下也是在场的,属下正值壮年,脑袋绝不会混沌至此。”


    “属下见她乱了侯爷心神,便想去将她杀了,没想到她背后有股强大势力骤然出手,属下一时没有防备,这才受了伤。”


    谢兰溪声音很冷,“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你见一个便要杀一个么?”


    星参扑通一声跪下,咬牙道:“属下自知犯了大错,还请侯爷责罚。”


    谢兰溪垂眸片刻,道:“我并非对那婢女有意。”


    “日后别再做这样的蠢事了。”


    *


    沈凝玉挑灯翻了一夜账本,第二日顶着一张气行不畅的倦容在早市赁了一辆驴车前往花都,但刚一上车,沈凝玉就后悔昨日没问裴宜年要一匹马。


    不大的车厢内堆满了萝卜白菜,两个妇人并膝而坐挤在一角,见沈凝玉掀帘而入,好心地将白菜挪了个地给她腾出一个可以坐的空位来。


    罢了,统共整个早市也就一辆能赁的车,沈凝玉吸了一口气,入乡随俗地坐下,好在她身量纤纤,倒也不觉得拥挤。


    “周婶子,你家那口子今儿怎么没和你一块去送菜?”坐在离沈凝玉较远,着靛青粗麻衣衫的妇人问道。


    提起这茬,周婶子乐得眉飞色舞,“前些天我在上京当差的哥哥捎了信回来,说他的顶头上峰要为未过门的妻子送一艘雕梁画舫当生辰贺礼,正缺一名细木匠呢。”


    “那位大官人出手及其阔绰,舍了重金只求这画舫能在一月内建成,一天就给这个数呢。”


    周婶子比了个十,靛青麻衣妇人吓了一跳,“十纹钱呐?”


    “十两!”


    周婶子不免有些得意,“待我男人去上几日,就能挣回来十几年嚼用,日后典个铺子做上一桩小买卖,再也不用下地干活种菜咯。”


    靛青麻衣妇人很是羡慕,“不知是哪位大官人,周婶子快说与我听,也叫我开开眼。”


    周婶子有些为难,“这…我倒是不甚清楚,只知道是殿前…殿前…姓谢的大人。”


    殿前都指挥使,谢兰溪。沈凝玉默默念道,心中提着的一口气落了下去,未婚妻生辰宴在即,想来他应当会回京筹备,即便他察觉了薛兆与花都的金银往来,想必也不会舍下生辰宴前往花都。


    此行,应当顺利。沈凝玉勾了勾唇,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