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洇

作品:《恸愉

    许驿晟嘴角那抹恶劣的弧度,在周诺仪那声平静的“嗯”之后,像被无形的力量冻结了。


    他预想中的退却、难堪、甚至是被羞辱的愤怒,一样都没出现。对面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和沉淀在眼底、不容错辨的倔强。那平静像一面镜子,突兀地映照出他刚才那番刻意刁难的幼稚和……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试探。


    一股莫名的烦躁瞬间攫住了他。那烦躁比之前的暴怒更尖锐,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别开脸,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混沌的雨幕,仿佛那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世界,比眼前这个穿着他旧衣服、平静得可恨的少年更值得关注。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两人压抑的呼吸。


    周诺仪捧着那杯已经温吞的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残留的热度。许驿晟那句“巧克力”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不是失望,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了这个浑身是刺、自我厌弃的人,心底深处,原来也藏着一点点属于“人”的、具象的渴望。那渴望如此平凡,平凡得近乎脆弱,反而让周诺仪心里那点执拗的火焰,烧得更清晰了些。


    时间在沉默和雨声中悄然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长。


    突然,许驿晟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他几步走到角落那堆杂物旁,粗暴地踢开一个纸箱,从里面翻出一个沾着灰尘的廉价塑料药箱。


    他拎着药箱走回来,重重地放在周诺仪脚边的地上。盖子因为震动弹开了一角,露出里面凌乱的几卷纱布、一小瓶碘伏和几片消炎药。


    许驿晟没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周诺仪那只依旧红肿刺目的脚踝,眼神里没有关切,只有一种被责任感和烦躁共同驱使的冰冷审视。


    周诺仪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那药箱,又看看许驿晟紧绷的下颌线。


    “我……” 他刚想开口说自己可以来,或者问需要他怎么做。


    “闭嘴。”许驿晟打断他,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他猛地蹲下身,动作幅度很大,牵扯到他自己的右臂,他眉头瞬间拧紧,发出一声极低的抽气。


    周诺仪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他缠着绷带的右臂——绷带上那片刺目的鲜红似乎晕染得更大了些。


    许驿晟却像毫无所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伸出左手——那只唯一能用的手。他看也不看,直接用手指在一堆杂物里扒拉,捻起那卷还算干净的纱布。


    一圈,两圈,三圈……纱布紧紧缠绕在肿胀的脚踝上,带来一种压迫性的固定感。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缠绕时不可避免地会触碰到周诺仪冰凉的皮肤,每一次短暂的接触都像带着细微的电流。周诺仪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承受着。


    终于,纱布被固定好。许驿晟剪断多余的纱布,动作干脆利落,然后猛地站起身,像终于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他看也不看周诺仪,径直走到那张单人床边,背对着他坐下,拿出手机开始飞快地按着屏幕,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


    房间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周诺仪压抑的、带着疼痛余韵的抽气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几分钟后,许驿晟按灭了手机屏幕,随手将它扔在皱巴巴的床单上。他依旧背对着周诺仪,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像在宣读判决:“车叫好了。楼下,黑色桑塔纳,尾号73。十分钟后到。”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催促:“穿上你自己的湿衣服,赶紧滚。”


    周诺仪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许驿晟那拒绝交流的背影,感受着脚踝上那圈带着他粗暴体温的纱布传来的压迫感。那杯温吞的水早已凉透,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


    他沉默地、艰难地弯下腰,去够地上自己那堆湿冷的衣物。每动一下,脚踝都传来清晰的痛楚,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就在他笨拙地试图将湿透的衬衫往身上套时,一件带着洗衣粉陈旧气味、却干燥温暖的薄外套,毫无预兆地、带着点力道地砸在了他的头上,盖住了他湿漉漉的脑袋。


    周诺仪的动作僵住了。


    他扯下那件外套。是一件半旧的深色运动外套,洗得有些发白,袖口有轻微的磨损。


    他愕然地抬头看向床边。


    许驿晟依旧背对着他,仿佛刚才扔衣服的不是他。只有那微微绷紧的肩膀线条,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别穿着我的衣服出去丢人。” 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语气却似乎比刚才少了一丝纯粹的不耐烦,多了一点别的什么。


    周诺仪抓着那件干燥温暖的外套,指尖微微蜷缩。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换回自己原来的衣服,许驿晟那件宽大的旧T恤——它贴着皮肤,还残留着一丝对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药味和冷冽气息的味道。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干燥的外套裹在了最外面。


    温暖瞬间包裹了他冰冷的身体,驱散了一部分寒意。他扶着椅子,忍着痛,艰难地站起身,试图去捡地上自己湿透的裤子和鞋子。


    “啧。”


    一声不耐烦的咂舌响起。


    周诺仪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半旧的、还算干净的塑料购物袋被粗暴地塞进他手里。


    “装你的湿衣服。拎着。” 许驿晟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命令的口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就站在他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脸色依旧阴沉,眼神却避开了周诺仪身上的外套。


    周诺仪默默地将湿冷的裤子和鞋子塞进袋子。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声响。


    许驿晟看着他笨拙的动作,眉头拧得更紧。他忽然伸出手,不是帮忙,而是带着点不耐地一把夺过那个装着湿衣服的袋子,动作粗鲁地团了团,然后才塞回周诺仪手里。


    “扶墙。”他生硬地命令,自己则拿了伞率先转身,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房门,让楼道里潮湿阴冷的气息涌了进来。


    周诺仪一手拎着湿衣服袋子,一手扶着斑驳的墙壁,忍着脚踝的剧痛,一步一挪地跟在许驿晟身后,重新踏入昏暗的楼道。


    声控灯应着脚步声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他们一前一后的身影拉长、扭曲在墙壁上。


    许驿晟走在前方,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却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没有回头,也没有再伸手。


    周诺仪艰难地挪动着,每一步都伴随着清晰的疼痛。他低着头,看着许驿晟踩过的、湿漉漉的水泥台阶。那件干燥的外套裹着他,隔绝了部分楼道的寒意,却隔绝不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混杂着疼痛、温暖和巨大迷茫的复杂情绪。


    楼道里的霉味和灰尘气息似乎更浓了。


    走到二楼转角,周诺仪脚下又是一滑,身体猛地晃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紧墙壁,才勉强站稳,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


    前方那个始终保持着一步距离的背影,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肩膀似乎更僵硬了,但终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沉默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只有两人沉重的脚步声和窗外不曾停歇的雨声,敲打着这破败的空间,也敲打着两颗同样兵荒马乱、各自为营的心。


    终于,吱呀作响的单元门被推开,冰冷的雨幕混合着潮湿的夜风瞬间扑面而来。


    周诺仪被激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干燥却带着陌生气息的外套。


    车停在楼前不远处的路灯下,雨刮器有气无力地划动着,尾灯在雨雾中晕开一片模糊的红光。车牌尾号73。许驿晟停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没有立刻下去。他撑着伞,背对着周诺仪,望着那辆车。


    雨水顺着伞沿不断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他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光和漆黑的雨夜里,显得异常单薄又异常疏离。


    周诺仪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楼道阴影里,扶着冰冷的墙壁,脚踝的疼痛在湿冷的空气里变得更加清晰。他看着那个背影,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想说“谢谢”,想说“你的手…”,但所有的话都哽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知道,任何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多余,甚至可能招致更冰冷的回应。时间在雨声中无声流逝。许驿晟终于动了。他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身,让出了通往雨中的路。


    伞是被强硬塞过来的。他扶着墙,忍着剧痛,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下最后几级台阶。他不敢去看许驿晟的表情,低着头,咬紧牙关,朝着不远处的车,一步一挪地走过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每一步都牵扯着脚踝,带来钻心的钝痛。


    那短短的十几米距离,在雨幕中漫长得如同跋涉。


    身后,楼道口的光晕里,那个撑着伞的身影依旧伫立着,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没有移动分毫。


    周诺仪终于挪到了车边。他颤抖着手拉开后座车门,冰冷的金属门把手冻得他手指生疼。


    他先将装着湿衣服的塑料袋扔进去,然后扶着车门框,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后座。


    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雨声,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靠在椅背上,疲惫和疼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透过沾满雨水的车窗玻璃,望回那个楼道口。


    昏黄的光线下,许驿晟还站在那里。他微微低着头,大半张脸都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只缠着刺目白纱的右手臂,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他站立的姿势,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和疲惫。


    他没有看车这边,目光似乎投向了更远处混沌的雨夜,又或者只是空洞地望着脚下不断扩大的水洼。


    司机发动了车子,雨刮器加快了摆动的频率,车窗外的景象开始模糊后退。


    就在车子缓缓启动,即将驶离的刹那——周诺仪看到,那个一直沉默伫立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许驿晟似乎终于抬了抬眼,目光隔着厚重的雨幕和模糊的车窗,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车子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太快,快得让周诺仪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审视?是确认他是否真的离开?还是……别的什么?


    周诺仪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要贴近车窗看得更清楚些。但车子已经加速,那个孤寂的身影迅速被雨幕吞噬,消失在昏黄的光晕和浓重的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


    只剩下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蜿蜒流淌的雨水,像无声的眼泪。


    车内一片死寂。司机专注地开着车,雨刮器单调地刮擦着玻璃。周诺仪疲惫地闭上眼,身体陷在冰冷的座椅里。脚踝的疼痛依旧清晰,身上那件宽大的旧T恤和干燥的外套包裹着他,残留着许驿晟身上那股混合着药味和冷冽气息的味道,此刻却像烙印一样烫着他的皮肤。


    他蜷缩着,像一个受伤后躲进洞穴的小兽,在狭小、充满陌生气味的车厢里,独自舔舐着伤口。


    身体是冷的,脚踝是痛的,心是乱的。


    只有包裹着他的这件衣服,是干燥的,是……温暖的。


    这份温暖,来自那个刚刚用最冰冷的方式驱逐了他的人。


    “巧克力”……那三个字,轻飘飘地,却又无比沉重地,再次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里。他缓缓睁开眼,看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夜景。霓虹在雨水中晕染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斑。


    20分钟后,他必须面对周若然冰冷如刀的质问。


    但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却是那个消失在雨夜楼道口的、伤痕累累的孤绝背影,和那句被冰冷包裹的、近乎幼稚的考题。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自己脚踝上那圈缠绕得略显粗暴、却异常稳固的纱布。


    然后,他非常轻地、近乎无声地,对着窗外无尽的雨幕,再次低喃了一声:“嗯。”


    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带着疼痛和灼热温度的清晰。


    写这一章时心是揪着的[心碎]


    雨是牢笼,也是熔炉。


    一颗裹着冰冷糖衣的“巧克力”,成了叩问真心的考题。


    靠近是本能,推开也是。


    伤口在疼,心在烧。


    痛是本能,因为靠近最真实的彼此从不是顺遂的童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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