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必定不能千真万确。


    两个老头对视一眼,刘方笑了起来,“是陛下看错了,这玉玺便是真的。”


    皇帝又把玉玺拿出来,指着螭龙纽上的纹路,“朕记得朕小时见过,纹路不一样,后来朕就没仔细瞧过它,若不是今日碎了,也不会瞧得这么仔细。”


    “陛下小时候的记忆也该模糊了,当不得真的。” 刘方安抚皇帝道,“臣和薛大人都是见过玉玺的人,不会认错的,陛下且把心放宽。”


    皇帝紧皱的眉头一松,“那应是朕记错了,明日朕便命人修复这玉玺。”


    “陛下圣明。”


    “朕命御膳房为爱卿们做了晚膳,也命御医煎了药,爱卿们用过晚膳喝了药也不要奔波回家,便宿在此过夜吧。”


    皇帝举步走到门口,踌躇地回头望来,刘方又笑起来,花白的胡子颤动,“臣都听陛下的,也望陛下宽心,凡事有臣和薛大人在呢。”


    皇帝终于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步履轻快地走了,留下刘方与薛次辅默然不语。


    寂然中,刘方喃喃重复,“假的,那真的呢?”


    薛次辅狠狠闭上眼,“陛下心思尚且稚嫩,一看便知,他说宫中没有便是没有,此事你我解决不了,还是得请皇室子嗣……”


    哪里还有什么皇室子嗣?


    先帝多情也无情,为夺嫡登基屠尽手足,便是连手足后嗣也不肯留下一点。


    却最终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先帝生有三子,老大老二心眼子太多,把彼此斗死了,学着先帝歹毒到杀尽彼此血脉。


    气得先帝一病不起,实在没儿子可选了,先帝含恨把希望寄托在甚为不喜的老三身上。


    可惜老三天资有限……


    哦,皇帝就是老三。


    如今,宫中是真找不出一个和皇帝有着亲密血缘的且能议政的皇室子嗣了。


    刘方真切感受到了先帝死也闭不上眼睛的感觉了,“咱俩老了,内阁里还有个李宁德,他是个软性子,不好撑事,是时候添个人了。”


    薛次辅默然同意。


    这厢皇帝步去坤宁宫,与皇后一起用了晚膳,一顿饭下来,两人虽话少,倒也相处和平。


    末了,就寝前,皇帝看着床边摆放的兰草,他心道好大一把啊,于是就道,“不若挪开吧,看着碍眼。”


    听听,说他天资有限都是夸他了!


    皇后气得一把薅起兰草,几步扔到了殿外,正欲把皇帝赶走,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殿门,忽地想起什么来,闭口不言了。


    皇帝却惊道,“你让朕滚?”


    皇后赶紧放下手,她真不是这个意思!


    皇帝还真当她有这个意思,甚觉皇后不尊重他,一张面皮涨得通红,低着头疾步就走了。


    皇后转头就对桂芳姑姑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娘娘莫急,是陛下误会了。”桂芳姑姑把她从小带到大,关系亲如母女,“不过娘娘确然举手了,是有赶陛下的嫌疑。”


    “那最多是走,我怎么敢让陛下滚?”


    “可在陛下眼里,娘娘确实是能这么做的,而且陛下也没怪罪娘娘。”


    皇后一怔,半晌苦涩道,“那是陛下看在我爹的份上。”


    “不管是不是看在老爷的份上,陛下心里是有娘娘的。”桂芳姑姑笑道,“娘娘适才是不是想起了老爷和夫人?”


    皇后点头,“我想起有年我娘生辰,我爹从京城寄来一份礼物,是根簪子,我娘高兴坏了,后来我爹终于回来一趟,我娘特意戴上那簪子,我爹瞧见了,夸这簪子好看,问哪里买的,我娘哭了一夜。”


    “陛下他是我爹教出来的,我好怕我变得和我娘一样。”


    皇后脑海中浮出她娘终年麻木的脸色,心里一阵发慌。


    翌日。


    早朝后,百官出殿回部院,瞥见刘方立在门边,抬着双眼,一一掠过出殿的官员,配上那挑刺的神情,唬得官员个个心惊。


    有同僚捅捅刘屏,“你家老头怎么了?”


    刘屏心里一沉,没吭声,拽着同僚走了。


    薛次辅目送年轻一辈离开,叹了口气,同刘首辅道,“不是我抓着你们刘家不放,说实在的,你刚才也都瞄一遍,没合适的吧?也就只有你大儿子了,让他回来吧!”


    刘方的长子刘肃,性子刚正凛然,于京外为官八年,政绩卓绝,手腕凌厉,确实是未来入阁的好人选。


    刘方叹息,“太年轻了。”


    “刘肃已二十八了,不算年轻,朕也想他回来。”皇帝一听内阁商议着让刘肃回来,以便日后入阁,当即同意,转身下圣旨,召刘肃入京。


    刘肃风尘仆仆归来,朝中皆知缘由,又逢吏部尚书告老还乡,都知这是在为刘肃腾位置,可没一个人觉着皇帝厚此薄彼,对吏部尚书太过无情。


    因为皇帝准了老尚书的折子后,老尚书欢欣无比,几乎是以跑的速度出了皇宫,卷起包袱就带着家眷出京去了。


    “他跑也是对的,上次他碰上皇帝皇后吵架,被抓着评理,站了皇帝,皇后哭,站了皇后,皇帝愤愤不平,最后他都恨不得也哭了。据说后来他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一大把年纪了,受不得这刺激了,还不如回家享福呢!”


    百官很是羡慕,对刘肃的那点嫉妒也都烟消云散了,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觉着板正刚直的刘肃碰上皇帝皇后吵架,定有一场好戏看!


    刘肃还不知自己要面临什么,接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就被喊进文渊阁了。


    他一进去,薛次辅关紧门,刘方目光灼灼地盯过来,“大周朝的传国玉玺丢了。”


    薛次辅叹口气,“老夫和你爹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活不了多久了,这麻烦得交给你了。”


    刘肃阖眼呼了口气,转身撞开门,匆匆而出,两个老头也不阻止,他们知晓刘肃有分寸。


    刘肃直奔勤政殿见皇帝,满腔怒火在看到皇帝眼中真切的欣喜与关切时,突地消失殆尽了。


    皇帝下座迎过来,笑道,“朕便知晓,你还会再来的,你与朕多年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


    皇帝又是命人搬来座椅,又是命人上茶添点心,叫刘肃眼里也露出了鲜有的笑意,“几年不见,陛下越发圣明了。”


    分明来时是想骂他的。


    可是他再天资有限,或是愚钝了些,一颗心是好的,暖的,努努力,勤谨些,也可当个守成的仁义之君。


    皇帝笑道,“你说这话,朕真是高兴。”


    刘肃比他年长八岁,先帝在时最为喜欢刘肃,赞刘肃有肱骨之才,他很羡慕刘肃。


    那时候,旁人都围着他的大哥二哥,冷落他,刘肃却不,刘肃尊他重他,像是他也有能继位的才智与权势。


    皇帝便喜欢和刘肃在一起,两人的情谊就此结下,如今刘肃同意回京,皇帝想着,他要对刘肃好一点,再好一点。


    皇帝便道,“你如今仍未成亲,便是回家也是一人住,不妨住在文渊阁,也好熟悉朝中政务。”


    刘肃目光深深。


    皇帝道,“同意了吧,朕绝不叫前朝后宫有任何流言蜚语。”


    刘肃最终点头,几日后搬进文渊阁里的官员居住的寝房,朝中百官知了,面上平静无波。


    消息传进坤宁宫,皇后纳闷,实在想不明白,与陈太妃道,“我朝有这样的规制吗?”


    陈太妃虽是先帝的妃子,却也年轻,不过二十六岁,抬起秋波似的眼,轻轻柔柔一笑,“并无先例。”


    皇后被她的温柔抚慰,也不提这个了,指了指桌上的糕点,“太妃娘娘做的糕点越发好吃了。”


    “那皇后娘娘多吃些。”


    陈太妃起了身,一身素色宫装婉约清淡,“我也来有些时间了,便不打扰娘娘了。”


    皇后知她要走,忙扯住她的衣袖,咬咬唇不说话了,陈太妃看出她有话要说,看向桂芳姑姑。


    桂芳姑姑便道,自那夜皇帝误会皇后赶他,再没来过坤宁宫,皇后又不想自己去见皇帝,思来想去只能找个中间人。


    可巧陈太妃来了,皇后便有了机会,陈太妃一听,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无妨,点心做多了,便送些给陛下吃吧。”


    随即陈太妃便嘱咐身边宫女几句,让她提着点心去勤政殿。


    皇帝正与刘肃议事,听闻是陈太妃送来她和皇后娘娘做的点心,眼皮子跳了跳,当即让宫女进来。


    刘肃回来这几日也听说了帝后两人之间颇多矛盾,沉吟道,“陛下几日未见娘娘了?”


    皇帝伸出五根手指。


    刘肃沉声,“今日陛下务必和娘娘一起用午膳。”


    皇帝心虚应下,又道糕点吃不完,让刘肃拎回去些。


    刘肃依言做了,回了文渊阁的寝房,拒了御膳房递来的珍馐,一个人默默地将糕点吃完。


    吃罢,刚要小憩,坤宁宫那边派了宫女过来,“刘大人!”


    “陛下与娘娘起了争执,娘娘要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刘肃沉脸,迈步要走,又喊了当值的另一官员一起,两人带着宫女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用膳的暖阁里,并无皇帝皇后,反倒是陈太妃身姿单薄地立着,听到脚步声回身望过来,身形一晃,立时退了一步,“刘大人。”


    刘肃步子一顿,没什么表情地和同僚一起行礼,“臣等见过太妃娘娘。”


    “无须多礼,既然刘大人来了,本宫进去瞧瞧皇后。”陈太妃缓步离去。


    很快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皇帝回来了。


    皇帝眉峰紧紧锁着,后悔地坐下来,“朕真不是有意惹她伤心的。”